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第4/7页)

天气转冷,他便下不了床,精气神像被冰雪冻僵了,一丝儿也苏醒不了。

真成废物了,刘备轻拍着自己僵硬的腿,在烧着火的空气里嗅到苦巴巴的味道。

“陛下,成都新送来的果饼子,您要不要尝尝?”小内侍殷勤地捧来一盒点心。

漆槅里卧着五谷做成的数样点心,一只只糕饼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像溜光的孩儿面。刘备只瞧了一眼,打胃里只是泛起酸水,他摇摇头:“放着吧,没胃口。”他指着众内侍,“你们分食了吧。”

内侍们不敢,各自都低着头,刘备笑了笑:“吃吧,放坏了,岂不糟蹋粮食?”

众内侍这才谢恩领食,也不敢多拿,一人分一块,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糕饼,小心而缓慢地咀嚼着。

刘备看得笑起来:“怎么这般吃法?”他见那小内侍握着糕饼半晌不动口,只掂掇着细看,“你怎么不吃?”

小内侍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奴才觉着这糕饼做得精致,舍不得吃,想多看看……”

刘备禁不住发笑:“还有这般讲究,这有什么看头?”

“可不,”小内侍认真地说,“我瞧这果饼子的模样儿特讨喜,看着心中欢喜,忘记吃了。”

刘备被他逗得大笑,一面笑一面打量这小内侍,活似一把白嫩的水葱,刘备很喜欢他的天真不掩饰,因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阚。”

“哪里人?”

“郫县。”

刘备点点头:“郫县好,每年农粮赋收皆为诸县翘楚,地肥人淳,拱卫京畿,朕还去过好几次。”

李阚听得津津有味:“是么,奴才还不知郫县这么好,好多年没回去了。”

刘备和蔼地说:“想回去么?”

李阚怯怯,他偷偷看了刘备一眼,皇帝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微笑很亲切,他大了胆子:“想……”

刘备一笑,怅然叹息:“是哦,谁不想回故里,朕有多少年没回涿郡老家了……”

涿郡涿郡,已成他梦里远去的一声叹息,是他完结的青春岁月最后的挽歌。

“涿郡回不去,成都也回不去……”他低低地说。

李阚以为皇帝想回成都了,他歪了歪脑袋:“陛下什么时候回成都呢?”

刘备却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的忧伤晕开了,化在慵懒的光影里。

他该回去么?

不,不是他该不该,而是他想不想。

他怎能不想,他早就想念成都的锦簇繁华,想念蜀宫苍劲的宫墙,昔日令他厌烦的宫女面目也变得可亲,想念城外的七星桥,桥下清可见底的水波,孩子在水里嬉戏,赤足踩出一片片涟漪,还有那白衣羽扇的持重微笑,他习惯在那微笑里寻找勇气。

真想回去呢,想家的念头每每闪出来,又被他残忍地掐灭了。

他必须守在国门,顶住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为蜀汉江山保住稳固基业。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他不想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曾经反对他东征的臣僚,他该怎么告诉他们?他可以承认失败,可以下罪己诏,但他过不了自己这道关。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时间冲淡了失败的记忆,更奢望着自己把健康重新拥入怀里。那时,也许,也许他就该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温暖里,美美地睡一觉,再去寻老臣们彻夜畅饮,实实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轻时一样。二十岁的刘玄德,捧着阳光,在马上饮酒欢笑,一回头,时间在身后流淌为夕阳的余晖,他却不吝啬浪费。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头来过该多好,苍老的皇帝唇边挂着回味的笑,像个嫩翠的孩子。

暖阁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黄门跪在了门口:“陛下,尚书令李严有要事晋见!”

“嗯,让他进来!”刘备轻声道,抬头间,李严已走了进来,躬身一拜,规整地伏拜在床前。

“正方有何要事?”

李严道:“陛下,东吴遣使到来!”

东吴遣使!刘备微一立身体,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隐隐作痛:“他怎么说?”

“臣探问过,似乎孙权有修好之意!”

刘备如释重负地放开了手,一战下来,蜀汉元气受损,对东吴的仇恨已被惨绝的失败一点点挤走。他在病榻上辗转思索,惭、悔、哀、痛都袭绕心头,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势要踏平东吴的报复心。

九月,当他闻知东吴与曹魏交恶,曹魏三路大军攻伐东吴,他便知道,吴蜀之间的怨仇快要结束了。三个月过去了,魏吴战事胶着,彼此互有胜负,他们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给吴蜀的重修盟好带来希望。

“好!”他不沉不浮地说出一个字,“请他稍候,朕即去见他!”

“遵旨!”李严应诺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忽地问道,“陛下欲在哪里召见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