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云长中计调兵,诸葛亮忧心荆州(第3/4页)
在松软如云的榻上,刘备睡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脸颊上还晕着沉醉的潮红,嘴角扬起了月牙儿似的微笑,也许正在做一场甜美的酣梦,一只胳膊伸出被褥,手心里抓着被单的一角,揉得像团棉花。
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从刘备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发鬓上,银发如蚕丝,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记要做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像冰凉的幽魂爬上刘备的脊梁骨,日复一日,日日加重,犹如垒起的岩石,将这个昔日英姿勃发的英雄压弯了腰,压损了光彩的容颜?诸葛亮忽然想起刘备前几日对自己叨叨,说自己如今老了,动辄失眠,晚上囫囵睡上两个时辰便再不能入梦,长夜寂寥,在枕上翻来覆去,实在难受,只好披衣起床,要么读书,要么去庭院里踱步数地上的石砖,等着天色渐渐透明。
在雄心高张的时候不合时宜地老去,许是他们共同的宿命吧,真像是刻薄的诅咒,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惋惜。英雄最恨是迟暮,万类霜天凋敝时,那始终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理想又该去哪里收拾旧山河呢?
诸葛亮在心底叹息着,垂低的手抬了起来,不经意地触到那一册已被捏得汗湿的文书,脆弱的感伤被坚毅的责任取代了。
他狠下了心,用力摇晃地刘备的肩膀,大声喊道:“主公!”
睡梦中的刘备被剧烈的震荡惊吓住,喉咙里“呃”地响了一声,紧闭的眼睛开了一条缝,也没看清是谁,忽然被吵醒的愤恨让他怒火中烧,大骂道:“混账!”
“主公!”诸葛亮在床前徐徐跪下。
刘备弹起身体,拍着床板吼叫:“王八蛋,睡个觉也要吵,吵,吵!”他声嘶竭力地喊着,脑袋甩球似的转过来,突然地,似被掐住了脖子,声音全咽了下去。
诸葛亮跪得很直:“事有紧急,不得不告,期主公恕亮不恭之罪!”他深深地伏拜于地。
刘备扶着床沿探出身体,伸手拉住诸葛亮:“什么罪不罪?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诸葛亮双手呈上文书:“这是刚刚收到的荆州军情呈文,请主公过目!”
刘备拧着眉毛,把住文书,两手一展,略看得数行,也不看完,卷了放在腿上。
“这个事?”他说得漫不经心。
诸葛亮从刘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惊讶,他心生疑惑,问道:“主公难道早已知道云长增兵襄、樊?”
刘备微微笑道:“也说不上知不知,原是前次云长传私信给我,说吕蒙重病卸任,换了个什么年少不知事的陆逊接任,他想提调江陵守军增援襄、樊,我回信让他斟酌衡量,自己决断,若真有增兵之举,可呈上正式文书,我批复则是。”
诸葛亮焦虑地重叹一声:“主公为何不早告亮?”
听诸葛亮语气凝重,刘备不由得怔愣:“云长私信传我,闲话而已,我见他未曾决断,又非正式公文,故而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主公前番回答,便是应允了云长增兵之请,他这次呈文成都,不加紧急签条,以普通文书呈递,是先有主公应诺,后覆文书,此不过是一道程序!”
刘备迟迟疑疑地呆了一下:“我不知他动作这么快,襄、樊难攻,曹操屡派援兵,云长也是想速战速决,所以才有调兵之举。”
诸葛亮愁得眉目紧锁:“江陵守军调不得!”
“如何调不得?”
“江陵守军调走,城防空虚,若是东吴乘虚而来,荆州哪里有重兵可挡!”
刘备仍是犹疑着:“吕蒙不是病重不理事么,东吴何能忽然起兵进犯荆州。”
“焉知这非兵不厌诈之计!”诸葛亮急得声音也高亢了起来。
刘备被诸葛亮的急躁惊住了,又瞧他脸色发白,声音又颤又高,刘备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别着急,若是不能调兵,我立刻去信云长,让他遣兵回返!”
诸葛亮也觉得自己失态,缓和了似火苗子般蹿来蹿去的焦躁,沉稳地说:“主公,去信当以汉中王军令下达,八百里加急,亮怕云长一心求胜,寻常牍函不肯遵从,再有,”他艰难地酝酿着那难以启齿的话,忍耐着满心的不甘,字字艰涩地说,“补上一句,若荆州有失,云长当北走汉水,与公子和孟达会合东三郡,率兵同克关中,不可再复返荆州!”
“荆州有失……”犹如冷水浇头,刘备打了个激灵,深冷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他勉强笑笑,“别自己吓自己,荆州怎么会……”不知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绝望感。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互相对望的眼神里藏着一样的忧愁,仿佛大祸临头前的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