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至亲成寇仇,千古英雄同此哀(第2/4页)

刘备是这样的人,其实,诸葛亮何尝不是?这君臣二人都把政治心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孟达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是猫,自己是耗子,天生的一败涂地。

孟达越想越怕,他颓唐地衰坐而下,抱着头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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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包袱像重病人喷出的一口气,奄奄一息地凝聚在书案上,阳光压下来,晕出一个明亮的漩涡,仿若哪个女子的指甲印,因揣着宿世仇怨,便把毕生的刻骨恨意都摁在这一印间。

刘备轻轻地抚去包袱上的皱褶,灰布面儿上没有一丝绣工,像谁寡淡的脸,黯然得让人气闷。

这包袱送来后,他也没有打开过,摸了摸,只觉得很柔软,像凝成一团的蛋清,也不知是什么物件。虽然心里好奇,可到底不会撕掳开,毕竟要有所顾忌。

他把手从包袱上挪开,又去拿起轻薄的战报,这让他高兴起来,像吸入了新鲜的暖空气,从里到外都荡漾出旖旎春光。

关羽自出师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设计水淹七军,大胜曹军,生擒于禁,现已将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兵锋直逼许都,曹操大为震惊,打算迁都避祸。而同时,刘封和孟达已在上庸胜利会师,东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胜利令人振奋,战报里的每一个字都闪着温暖的金光。

可一旦触到那包袱,便像摸着了一包铅水,腻烦的沉重感可恶地滋生着,病菌似的铲除不灭。

人的心怎么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绪,这就像美好和丑陋同时长在一张脸上,一半儿惹人痴迷,一半儿遭人厌弃,但无论割舍哪一方,都是两败俱伤的悲哀结局。

很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犹如一弯静默流淌的水,刘备抬起头,看着诸葛亮趋步而入。

“主公!”

诸葛亮拜下去,声音不高不低,刘备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心上漏了水,凉丝丝地不甚忧伤。

“孝直病了。”刘备第一句话很沮丧。

诸葛亮有些懵,刘备宣召自己难道是为了谈论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刘备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汉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畅谈欢饮,忽然就一头栽下去,惊得刘备魂飞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刚刚荣升尚书令不到一个月,新官的席位还没坐暖和。

那之后,法正一直卧床不起,偶尔精气神好一些,勉强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疴,刘备严令他在家休养,若不痊愈不准入府勤政。

“孝直积劳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养护,应会痊愈。”诸葛亮宽慰道。

刘备郁郁叹息:“但愿如此。”他关心地看住诸葛亮,用长辈的语气叮咛道,“孔明也当保重。”

诸葛亮立刻被感动了,有些话不用多说,简单的两三个字便积聚了丰沛的感情。他听得出刘备满怀的关心,也知那并非虚词,他感激地说:“多谢主公挂怀!”

刘备叹道:“而今基业草创,不免惹人浮想,没有孔明之时,刘备如丧家之犬,空揣抱负,却是虚度年华。自从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从无兵无地,到如今地跨荆益,兵拥十万之众,我很感谢孔明,若没有你,便没有今天的刘玄德。”

刘备今天的话太深情,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见了世人的繁复,刘备不是不可以倾诉衷肠,但他召自己来,若是为单纯地吐露心曲,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的缘故。

刘备幽幽道:“孔明殚精竭虑,筹谋远虑,方换来今日盛景,本欲与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无常,不得不辜负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义,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诸葛亮轻声道。

刘备默然,忽然把手边的一封信递给他,目光溺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诸葛亮也不问,默默地拆了信阅读,这信为李严写给刘备,信的主旨很简单,专为孟达求情。他说孟达是无心之失,孟达若知蒯祺妻子是诸葛亮大姐,断断不会疏忽照顾,酿成惨祸。他已知悔过,深自内疚,恨不能伏诛而自谴,如今正在用人之际,请主公不可因噎废食,切切护佑忠良苦心。

诸葛亮把信轻轻放回去,脸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没有表情。

刘备抚着那封信:“不欺孔明,我曾责怪孟达擅害良辜,孟达也曾上书分辩,但毕竟事涉私门,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安静地说:“主公不必为诸葛亮的私事而严责臣下,孟达正在攻打东三郡,不当在此时严词斥之,以影响军心。”

刘备将那信缓缓压在一摞文卷下:“孟达方表述委屈,李严便上书求情,言辞凿凿,一片维护之心。”他怅怅地一叹,若有所指地说,“我才杀了一个张裕,底下已是非议成海,他们都是益州旧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