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战坚城凤雏殒命,兵分三路卧龙救急(第3/5页)

字沉入了黑暗中,一滴水掉在写信的青色竹板上,难道是泪水吗?

他想起庞统在攻城前劝诫过,应该等法正回来商议后再做决断,可他固执己见,非要擅行强攻。如果他当时听进去一句话,等到法正带来这封信,知道荆州已定好了双赢策略,他就不会强攻雒城,庞统就不会死了……

可是庞统已经死了……

“士元死了……”他竟然把这句血淋淋的话说了出来,真是痛苦,仿佛饮了千年酿造的苦酒,每个毛孔都苦得不能忍受。

“主公,”帐外有人轻轻呼喊,“庞军师入殓。”

刘备像被叫魂似的,跟着那喊声走了出去,右近的营帐内,灯光暗弱如深洞里吹出的冷气,照在身上只是彻骨寒冷。庞统便躺在一面锦席上,像被榨干了水分的白藕,惨白得让人不敢逼视,一口黑漆漆的内棺没有加盖,森森地泛着黢青的光,仿佛张开的死亡嘴唇。

两个亲兵抬起庞统,小心地挪进了棺里,曾经如此鲜活的人,一瞬间便只能蜗在逼仄的一丈棺木里,永远地埋在不见天日的黄土下。

刘备亲自将一面蜀锦编织的招魂幡盖在庞统身上,灯光幽幽一晃,长幡上的神仙人物图案活动起来,仿佛是依依着红尘游戏的魂魄,浮在半明半昧的空气里,牵住一阵夜风,艰难地诉说那弥补不了的遗憾。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垂头的一刹,眼泪像飞瀑般不能遏制地流淌而下。当他没有见到庞统的尸身时,还以为那死亡只是梦一般的幻象,但原来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害怕。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智囊,一个僚属,一个朋友,更失去了踏实的感觉。那本来被握在手心里支撑他行走的条杖,却在忽然间化作尘埃,身体和心理上的依靠塌了一半下去,他成了残废,踯躅在雒城坚固的堡垒下。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孝直,”他对泣不成声的法正说,“回信荆州,请发援兵。”

棺木合上了,“咔”的一声,庞统被灯光融化的身体彻底压在黑暗里,成为永恒不可复现的消失。

※※※

雨滴在屋檐下轻敲,烟丝一样的水雾随风荡进了屋里,眼泪似的流在地板上。

屋里很是安静,但这安静中却隐没着低低的哭声,每一声的抽泣都让人心头发紧。

案上的竹简平平地放在一堆卷册中,简上的每个字都晕开淡淡的墨痕,像是在水里浸泡过,让那字迹显得模糊,仿佛开败了的残花。

“孔明:不听君言,强攻雒城,致使士元中箭奄忽,我心惨痛,悔恨锥骨。死生俯仰,朝登庙堂,暮归窀穸,岂不悲乎!三年暌违,本欲谋定益州,践行隆中大计,与君执手相会锦官城。而今困于雒城,形若羝羊触藩,飞鸟折翅,凄惶而不知所往,恨甚悲甚!惶恐计较,荆州当付云长守之。期君早日入蜀,不甚翘首之至。”

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用手擦去一次,更多的泪水流下,擦不掉了,便如那阻遏不住的悲伤。

很多的回忆浮现了,想起那个有着骄傲面孔的少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学子中间,扬起了头颅,扬起了年轻的声音。多么美好啊,纵是那份让人不喜的骄傲至今思来也足够感动。

可这个少年去哪里了,就仿佛一个忽然出现的念头,乍然之间,念头就消失了,等你要回想时,却再也想不起来。

诸葛亮闭上眼睛,庞统的身影在脑子里飞逝而过,他在意识里伸手去抓,只抓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洞。

睁开双眸,帘外雨声滴答,朦胧的水雾仿佛沉在空气里的叹息,恍惚地,似乎是他掀帘进来,他笑着说:“孔明……”

孔明……

幻象一瞬间生起,一瞬间灭寂,犹如诸佛眼中乍生乍灭的世界,短暂到你还不曾经历就消失了。

屋子里的人都在哭泣,张飞叉着手脚倒在地上,哭得声断气绝;关羽不住地抹着泪,鼻息越发地沉重;赵云低了头,眼睛红红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还有修远,随在自己身边,一面抹泪一面暗暗端详诸葛亮,很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

诸葛亮再次将目光投在那竹简上,信中的语气沉痛得像在滴血,他几乎能在这信里读到一种深冷的寂寞,仿佛是一个陷入枯井里的孩子对远方大人的苦苦哀呼。

他将信握在手里,细微的粗糙感让他疼痛,也在慢慢地让他清醒。刘备在召唤他,益州在召唤他,隆中策略在召唤他,他不能继续让悲伤长期占据意志,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刘备,挽回大局。

他擦掉眼泪,稳稳地拿紧羽扇,吩咐修远道:“修远,给三位将军打盆热水!”

“嗯!”修远擦着眼泪出去,须臾端来一盆热水,盆中果浸着三块手巾,他将脸盆放下,拧了手巾,分别交给关张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