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第10/17页)

再来看北洋军阀。世界上不少新兴国家在建国之初,各种社会阶层尚未成熟,而唯一具有组织力和行动力的集团,便是军队。于是当各种社会力量互相冲突、无法整合为一个稳定的政治秩序的时候,军人直接站到前台,实行军政府统治。民国之初当多党议会制和行政威权制一一失败之后,出现直接的北洋军阀统治,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然而,袁世凯死后的北洋军事集团,已经不是一支有着统一意志和高度组织力的力量,辛亥革命之后,北洋已经严重地方化、封建化,袁在世之时尚未完全暴露,一旦老大驾崩,北洋立即四分五裂,不仅无法整合社会,而且自身成为国家分裂和政治动荡的直接动因。在袁之后的军绅政权之中,绅士集团也是分裂严重,矛盾重重,不同的利益派别、在朝士绅与在野士绅、上层士绅与下层士绅之间争斗激烈,与各路军阀的战争交织在一起,形成五代十国式的典型乱局。

在民国初年,旧派士绅开始走向历史的坟墓,而新型知识分子尚未成熟。国民党的中坚人物与旧派士绅为主的进步党不同,大都是新派知识分子。在原来以科举为中心的体制格局之中,他们大都是边缘人,辛亥革命的成功,一夜之间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走向了政治中心。但这些年轻的革命知识分子,政治理念虽坚定,政治经验却相当贫乏。民国肇建,他们以革命功臣自居。李剑农在《中国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中如此描述:“因为同盟会的人士太专擅,不能容纳别党的意见,致被别党人以‘革命元勋’四字相揶揄。”[54]宋教仁虽然是难得的政治人才和领袖,但正如唐德刚所说,却不是一流的政客,[55]刚愎自用有之,缺乏娴熟的政治手腕,致最后遭遇袁党的毒手。二次革命之后,国民党中的精英悉数到体制之外活动,留在国会中的国民党议员群龙无首,在民二国会恢复之后,国民党议员派别林立,“议员人数虽多,战斗的阵容和精神反不及对方的研究系”。[56]

袁死后的北洋时期,国会恢复了,政党政治表面也重新出现了,但政治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南北之争和法统之争使得几届国会中的政党愈加自我利益化,与各路军阀的关系愈加紧密。朱执信说:“‘代议制中之国会,不能代表民意’。此种批评,至近年而渐盛。盖一方为守旧派之反动,一方为激进派之不满,两者合力,遂使‘国会代表人民’一语之价值,渐受减削,往往至为真价以下之评价。”[57]成功的政党政治,需要有成熟的、厚实的社会基础,有阶级在背后支撑。然而,无论是激进的革命党人,还是温和的立宪派人士,民初各政党的背后,都缺乏有力的阶级扶植。在传统的士大夫阶级渐趋消亡之时,各种新兴群体(如商人、军人、留学生等)虽然开始进入政治的舞台,却未能承担起士大夫原有的政治与文化功能。德国魏玛共和时期,因为缺乏马克斯·韦伯所盼望的政治成熟的阶级,致使议会政治反复动荡,北洋时期亦是如此。

民初的政党政治之所以未能建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乃是社会的撕裂,无法通过政党的互动建立稳定的政治秩序。各种政治势力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在国会、报纸上互相争斗、谩骂,以压倒对方为目标。袁世凯独揽大权之后,更是容不得异己,打压各种反对力量和社会自治。有鉴于此,从1914年起,以《甲寅》杂志为中心,出现了呼吁“调和立国论”的声音。主编章士钊连续写了《政本》《政力向背论》《调和立国论》等文,指出:“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好同恶异,是中国政治的弊端,历史悠久的专制传统,乃是“强人之同于己也”,“数千年之政争,不出成王败寇一语,其中更无余地,可使心乎政治者,在国法范围之中,从容出其所见,各个相衡,各各相抵”。在章士钊看来,政治与军事不同,军事是你死我活,但政治是你活我也活,为政当保持两力平衡,在向心力和离心力之间保持平衡,既有对抗,也有合作,这就是“政力向背”。留学英伦的章士钊所欣赏的是英国有争有和的两党制,两党皆以君主为象征的国家为最高利益,其执政党自称“王之仆”,而在野党则是“王之反对党”,以王(国家)的标准反对之,以王作为天下之冲。反观法国大革命,“由是一党既兴,非尽杀他党之势不止,他党复其,待亦如之,报复相乘,乱乃无艺”。那么,如何走出“好同恶异”的乱局?章士钊将希望寄托在宪政的实现:“国宪者,所以构成一社会而宰制之统合之者也”,通过立宪,让所有体制内的权力都能遵从宪法和法律,而让所有离心之政治力量,挽留在法律范围内活动,而不到体制外去革命,“易言之,使两力相剂范成一定之轨道同趋共守,而不至横决而已”。[58]章士钊的“调和立国论”被后人批评为过于迂腐,与虎谋皮,在现实里面没有实现的可能性,这不是章士钊的悲哀,倒是20世纪中国的悲哀——政治成为罗马的角斗场,没有妥协、和解、共赢,只有永无尽头的搏杀、复仇和再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