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6/21页)

以物质享受为切口,汉文化把自己的静态世界观注入那些不安分的异族体内,使他们安静松懈下来。还是在文明的初期,汉民族已经构造了自己简单然而坚不可摧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天圆地方,四角俱全,就像一架万古不息的水车,按照“道”的规定规规矩矩地运转,一成不变,直到永远。由于这个“道”早已被圣人们彻底阐明,所以人活在世上,不用自己动什么脑筋,只要心安理得地按圣人的指示,修身齐家就可以了。某种程度上,汉文明的核心是对活力的恐惧和抑制,如“血气未定”“父母在不远游”“一箪食一瓢饮”“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

这种静态的世界观,说到底是把人性中的惰性文明化、理论化。任何自发的活力,背离经典的尝试都是错误的。就像鲁迅所说,连搬动一张桌子也要引起革命。这套夹杂着“天命”“性”“道”之类深奥词汇的说辞对于周围的蛮族人来说,非常具有说服力,因为它远比他们的粗陋简单的原始宗教萨满教更周密,更完善,更适合世俗生活。所以,当那些野蛮的异族人拿起书本,研究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时,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为体内的原始冲动感到害臊了。

因此,先被醇酒妇人,后被四书五经征服的野蛮人不可避免地安静了下来。他们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和动力,被鼓励的惰性很快败坏了他们的性情,使他们最终变得懒惰、腐化、懦弱。

(六)

“生活的美”和静态的世界观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巨大威力,使汉文化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任何接近它势力范围的异族。秦汉以前,它已经吞噬了黄河下游的“东夷”,淮河流域的“淮夷”,长江以南的“百越”,四川一带的“巴人”,陕西附近的“西戎”,山西一带的“长狄”“赤狄”和“白狄”。秦汉以后,它又逐步吃掉了匈奴和突厥的一部,吃掉了北方的羯人、氐人、鲜卑人、契丹人,吃掉了南方的一部分僚人、俚人、溪人……在鸦片战争之前的几千年间,还没有发现可以抵御这种同化力的民族。

最能证明汉文化无坚不摧的同化力的,是犹太人在中国的命运。

众所周知,犹太民族是世界上对本民族文化特征最为珍视的民族,虽然在国破家亡以后的近一千八百年中,颠沛流离于世界各地,还没有发生被其他民族彻底同化的先例。然而,这种事情却在中国发生了。

北宋初年,一个不少于百人的完整的犹太社团从布哈拉取道丝绸之路进入了中原,定居在繁华的东京(今开封市)。他们像迁徙到世界其他地方的犹太人一样,建立起犹太会堂。按照经书上的教导,守安息日、守禁食、守割礼,每日三次到会堂祷告,然而,这种情形却没能像世界其他地方一样持续下去。很快,中国人的世俗生活方式,特别是科举制度吸引了这个聪明的民族。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后裔开始被孔孟之道以及学习它们所能带来的高官厚禄所吸引,开始像中国人一样寒窗苦读。史书记载,犹太人在这个领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开封考取进士的犹太人就有二十多位。

在科举制度的巨大诱惑下,开封犹太人中的聪颖子弟都不再选择从事神职,其结果自然就出现了在世界其他地方从来没有出现的神职人员后继无人的状态。孔孟之道终于战胜了犹太教。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娶了汉人女子,改用汉人姓氏:“列维”改为“李”,“示巴”改为“石”,“亚当”改为“艾”……通婚使他们的外表与汉人越来越难以区分,他们的生活习惯、爱好趣味渐渐与中国人一般无二。数百年之后,他们甚至已经不知道“犹太”一词是什么意思,只模糊知道自己的祖先来自以色列。

终于,这些犹太人最终失掉了自己所有的民族特质,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正像范文澜所说,“汉族好像是一座融化各民族的大熔炉”,一方面,民族融合促进了各民族的共同繁荣和国家的富强统一,提高了少数民族的文化水平和生活质量,另一方面,民族融合实际上是无一例外的“汉化”。任何异族文化掉进汉文化这锅千年老汤里,都变成了一个味儿。那些本具生猛风味的异质文化经过滚水一煮,也变得熟沓、软烂,失去了脆生劲儿和支棱劲儿。

三 碳与铁的比例

(一)

一百多万满族人口中,有九十万争先恐后“从龙入关”,迫不及待地奔赴那处处奇山秀水遍地金帛子女的辽阔内地,毫不惋惜地听任他们生息了千百年的故地人去屋空,一片荒凉:“关外荒城废堡,败瓦颓垣,沃野千里,有土无人。”

就这样,几乎整个满族抛弃了他们的根,像一滴水一样,掉进了汉文化的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