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大爆炸(第2/2页)

从许多方面来看,卡尔顿夫人的公共形象及其文学改编,都极像18世纪那些声名狼藉的女性,她是1700年之前的一个孤例。因此,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到了18世纪,印刷与宣传不仅扩大了领域,而且逐渐被运用于新的途径。

这一转变如此复杂,以至于我们只能将其视为一系列相互联系的社会以及思想环境的变化所致,这其中包括民意之特性、辩论的手段与术语、有关私人与公共生活之假定、名望与声誉的性质等。

首个重要的变化是,新的传播方式的普及性,促生出一种对于民意的不同态度。在过去,直接诉诸公众意见的观念受到了作家、艺术家与政治家的普遍质疑,然而在乔治王朝时代后,这类人群逐渐强烈地自我意识到其与更广大公众间的关系,以及其自身有赖于来自公众的支持。他们不再将“普通”或“俗常”的观点视作鄙陋与谬误,并且日益热衷于衡量、塑造与遵从“舆论”——这是一个新的短语,创造于18世纪早期,反映了一种态度的变化。理论家、批评家与政客,仍然完全可以宣称大众的观点是谬误的,或者区分出审慎与盲目的评价,或者蔑视一切流行的东西;但是,民意的崛起势不可挡。正如此问题的热心研究者约翰逊博士建言:“国内批评总是有上诉至更高司法的权利,而公众,因其从未被腐化,也很少被诓骗,所以对于文学主张拥有终审权。”

不少政治、哲学与艺术史家都曾深入研究过这一进程,但严格说来,它与本书主旨的关系才更为密切。在文学与政治领域,新的传播类型与方式可以至少追溯至17世纪早期,相反,说到人们对于性行为的看法,将印刷的力量作为民意的一种载体,其进展要晚得多,也更为突然。只是在18世纪早期,才出现了一种相应的文化,在其中,广大读者可以持续且公开地谈论性事务。报刊业的兴起,使得社会信息更为自由、持续与大量地及于民众,它在一份份报刊中被不断复制、评论,被空前开放与多样的读者群体分享。通过这种方式,一套传播与讨论新闻与观念的大众传媒系统第一次稳定地建立了起来。

小册子的使用同样也发展迅速。早在17世纪,小册子已遍地开花,尤其是政治与宗教主题的。辩论家爱德华·史蒂芬斯——我们在第一章中提到过他——在1689年至1706年间,发表了一百部左右的各类论著,而他还不过是个相当次要的作家,当时肯定有别的作者比他更为多产。到了1750年左右,小册子的论域大为扩展,且较之五十年前,即便是次要作家,得到其作品也要容易得多。至18世纪中期,随着报刊与小册子之出版业的不断成长,几乎任何识字的人都可以实现其将信息与观念迅速、方便与匿名地传播给广大读者的愿望。

这种新的媒体同时积极地鼓励其读者跟它们互动,从而参与到公共讨论之中。作者直接与读者通信并不新鲜,书籍与小册子刊出回复之文亦非罕见。不过,报纸与杂志的激增带来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大多数这类出版物颇为依赖普遍读者——往往匿名——主动寄来的通信、诗歌、随笔、广告与声明。通过这种方式,公众及其观点渐渐比以往变得更为明晰与自信。不止于此,与通俗报刊的接触本身,也必然会指导读者们熟悉全新的宣传机会与惯例。读者对于时事问题之回应,通信者之间的持续对话,以及不断散布于报纸、小册子与杂志中的公共意识,这些方面的突显,使得人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从属于一种广阔、活跃与自信的讨论者群体。

这不仅仅是幻觉,因为早在1710年代,通俗报刊的编辑就已经收到了数量远超其印刷能力的信件。不幸的是,多数投给报纸和杂志的信件都未署名或只署上假名,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它们来自何人。不过,在18世纪下半叶,这种机遇感可以从詹姆斯·博斯韦尔1758年至1794年的作品目录中窥见一斑。虽然并不完整,但其中仍包括了数以百计的匿名书信、随笔、评论、诗歌、警句、批评、公告、报道与其他投稿,最初登载于二十多份不同的报刊,后来又在其他很多地方重印。博斯韦尔显然是一位绅士与老练的作家,不过那些更为平凡的男女也开始敏锐地意识到,可以利用报刊资源宣传自己的主张。至18世纪中叶,甚至罪犯、自杀者与死刑犯,也往往争取在小册子与报纸上宣传自己的思想。“从没有哪个时代,”约翰逊博士在1753年写道,“不论能力如何,不论教养高低,不论什么职业,任何人都显示出对于媒体如此强烈的热情。”这成为了此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