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颖的看法(第3/4页)

因此毫不奇怪,这两位作家长期被视为道德的两极。初看之下,菲尔丁的伦理确实非常不同。表面上,他的作品表达了世俗对于男人性自由的接受,而这会激怒虔诚的读者。其作品还充斥着熟谙性事的女人,她们内心狂热、充满诱惑,对男人而言十分危险。在菲尔丁的滑稽戏作《邪梅拉》中,帕梅拉的真面目乃是一个无耻的贱妇,是一个妓女并且有私生子,她与其同样狡猾的仆人们勾结在一起,设下圈套,诱使愚蠢的“呆瓜”先生与之结婚。在《约瑟夫·安德鲁斯》中,帕梅拉的兄弟被一个淫荡的寡妇呆瓜夫人追求;而《汤姆·琼斯》与《阿米莉亚》中的男主人公皆被老女人的诡计所陷害。

尽管菲尔丁的作品充斥着轻浮与下流的戏谑,他对于性欲和诱奸的根本态度实则非常接近其伟大的对手。他认可当时文化的基本预设,即一般而言,男性追求女性,女性的天真一直受到男性阴谋诡计的威胁,并且堕落的女性乃是被浪荡子诱奸的受害者。我们已经看到,他在新闻报道中表达了此种观点,而他的小说亦复如此。邪梅拉、呆瓜夫人及贝拉斯顿夫人(《汤姆·琼斯》)的放荡,是一种为了喜剧效果,对于自然秩序的倒转——女人并非天生荡妇。不止于此,虽然菲尔丁相信男人不可避免地会与人偷情,但他同样明确地表示诱奸处女是可鄙的,如果男人们能够保持贞洁或者忠于原配,那是值得敬佩的。即便《汤姆·琼斯》中充斥着人类之愚蠢与缺陷所带来的粗暴快感,这些原则仍然清晰可辨。事实上,情节转折和意外之喜往往首先以一种遭到嘲笑的面目出现,然后才成功地重新建立起来。菲尔丁所赞赏的那种不完美但仁慈的道德正体现在琼斯本人身上:

我不是貌似虔诚的伪善者,也不会假装忠贞无邪,不像我的邻居们。我有愧于女人,我承认此点,然而我从未有意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在心知将给他人带来痛苦的情况下,追求一己之欢愉。

他与浪荡子的邪恶品性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人,一如理查森所刻画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危险。他们视女人为“敌人”,并“定期谋划着”去征服女人。他们的婚姻承诺不值一钱。他们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背叛罪行”。如费拉马勋爵,他试图强奸索菲亚·韦斯特恩,为了迫使她嫁给自己,他们都是洛夫莱斯的幽灵。

菲尔丁最后也是最黑暗的一部小说《阿米莉亚》对此进行了最尖锐的刻画。首先,我们看到的是马修斯小姐,她是一个毫无道德的美女,一度将男主人公引入歧途。不过,随后我们就读到了她过往的历史,明白了她性格的由来。她本人最初被一个英俊而残忍的官员勾引,那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诱奸了她,包养她做情妇,并且一再丢开她另觅新欢,直到她对于他的铁石心肠感到无比愤怒与绝望,最终把刀刺向那个人的心脏。“噢,希望我的命运能成为每一个女人的警示,”她呼喊道。

要保住自己的清白,抵抗任何诱惑,否则一定会为自己的愚蠢交易而悔恨不已。希望这能提醒女人在与男人交往时要小心谨慎,尽量避免受到侮辱,绝不要过分相信男人的真诚,也不要太信任自己的力量,其形势十分严峻。女人应当记住自己是走在悬崖之边,如果滑到,不,如果她只走错一步,就将坠入无尽的深渊。

另一个核心角色是一位贫困牧师的贤妻,她陷入了一个狡猾而冷酷的贵族的魔爪之中,那个人正属于把女性视为“敌人”的浪荡子,猎取并毁灭着女性,他只跟女人睡一次,因为“新鲜与反抗”才能让他兴奋。利用自己建立起的皮条客网络,并进行了长时间的预谋。他引诱她参加一场化装舞会,然后麻醉并奸污了她,并将性病也传染给她。然后他的丈夫,也从她那儿感染了性病,并了解到真相。他悲痛欲绝,试图杀死自己与妻子,并且不久之后即过世;而本书的女主角仍然一再受到诡计多端与久经沙场的浪子的纠缠。她的反抗证明了她的美德,但她的命运岂能因此改变。这种危险潜伏在各处,而有权有势的邪恶男人会利用一切可以支配的手段:巴结、谄媚、财富、贿赂、高于女性丈夫与父亲的权势、赞助、酒精、麻醉、假面舞会、老鸨、皮条客、谎言以及强力。

归根结底,在喜剧的外表下,菲尔丁的根本关切还是男性的贪婪与女性的无助。

同样令人吃惊的是,理查森及其崇拜者们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一种基本的前提,即男人必然性放纵——真正的区别在于他究竟是“节制的浪子”还是无可救药的色鬼。不仅理查森具有此种失望态度,甚至其多数正派的女性读者也为洛夫莱斯与哈格雷夫·普勒斯芬(《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中冒充强奸者的色狼)之流的坏男人辩解。而理查森也对此种区别进行了评论,在《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的第一稿中,女主角完全愿意嫁给一个久经风月的男人,只要那个人能够放弃放荡之习——因为,如她所言,“这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男人能真正反省自己过往的生活与行为,我们就不会有肉体的反感”。同样,对于《帕梅拉》中的B先生与《克拉丽莎》中洛夫莱斯的色友贝尔福德而言,他们在婚前的放纵之举也得到了宽容。即使对于理查森来说,男性的偷情甚至诱奸总是可能得到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