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淮南疑案(第4/5页)
他又从头细读,着意看吕步舒查办此案经过,吕步舒持斧钺到淮南之后,依照“春秋大义”审问,独断专行,处斩数千人,遇事从不奏请,结案之后,才上奏天子,天子无不称是。
司马迁恍然大悟:当时天子正在逐步削夺各诸侯王权势,因怕诸侯抗拒,便假借“推恩”之令,允许诸王将封地分给子弟,如同令人分饼而食、碎石成沙。淮南王刘安威望素著,此时如果下诏诛杀刘安,诸侯必定人人自危、聚议兴乱。因此,他才以退为进,处处宽待刘安,将生杀之权尽交予大臣诸侯。实则借大臣王侯之力,步步紧逼,直至刘安被迫自杀。
这与当年河间王刘德之死,其实并无二致。
至于叛乱,即便刘安本无谋反之意,到后来为求自保,恐怕也会逼而欲反。只是反心才起,性命已丧。
天禄阁中本就寂静阴冷,想到此,司马迁更是寒从背起,不敢久留,匆忙离开。
黄门介寇趁夜偷偷来到杜周府中。
杜周正坐在案前写字,见到介寇,心底一颤。
今早,他将孔驩带入宫中,等群臣散去,他独自留下,秘奏天子,说查到有人盗窃宫中经籍,追杀孔子后人。
天子听了,并不如何在意,只问是谁。
他小心答说:“吕步舒。”
“哦?”天子抬起眼,这才有些诧异,静默了片刻,随即沉声道:“奏本和那小儿留下,我要亲自查问。”
杜周只能躬身退下。
回来后,他心中一直忐忑,始终猜不透天子心意,忙使人传信给介寇,让他在宫中随时打探动静。
介寇进门跪下磕头,杜周停住笔,却不放下,虽然心中急切难耐,仍旧冷沉着脸问:“如何?”
“大人走后,皇上立即召见了吕步舒。”
“哦?”
“皇上跟吕步舒说了什么,小人不知,不过皇上把那小儿交给了吕步舒,让他带走了。”
杜周闻言,顿时呆住。
嘴角中风了一般,不停抽搐。手里那支笔像着了魔,在竹简上一圈一圈用力涂抹。
介寇小声问:“大人?”
杜周略回过神,咬着牙道:“下去。”
介寇忙退出书房,杜周仍呆在那里,手抖个不停,攥着笔,不住乱画。
“咔”地一声,笔杆竟被杵断,竹刺扎进手掌,一阵刺痛,他才醒过来——
吕步舒是受天子指使!
孔安国将孔壁古经献入宫中,天子却不立博士,也未教传习。相反,齐派儒学大行其道。为何?
孔孟古儒,不慕权势富贵,不避天子诸侯,只讲道义,不通世故。孔壁古经,必定有许多言语不合天子之意。而齐派今文儒学,为谋私利,尽以天子喜好为旨归,阿附圣意,满嘴忠顺。虽同是儒经,天子当然厌古爱今,断不容古文儒经传播于世。
吕步舒盗毁宫中古经,是天子指使;吕步舒偷改兰台书目,是天子指使;吕步舒毒杀孔安国一家,是天子指使;吕步舒逼死延广、王卿,是天子指使;吕步舒追杀孔驩,是天子指使……若没有天子指使,吕步舒哪里有这胆量?哪敢如此肆无忌惮?
接下来,吕步舒要逼死我杜周,也将是天子指使。
杜周啊杜周,你名叫杜周,杜绝疏漏,事事周密,却居然没有察觉,这摆在眼前,天大的祸端!
他取过帕子,慢慢擦掉手掌上的血,又缓缓卷起那卷被涂抹得一片乌黑的竹简,嘴角一咧,竟笑了起来。
这丝毫怨不得别人,他口中喃喃念起《论语》中那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年,你家中只有一匹病马,凑不齐一吊铜钱。到如今,你位列三公,子孙尊显,家产巨万。算起来,此生并未虚过。眼下,闯了这灭顶之祸,绝无生理。事已至此,只能替儿孙着想,将罪一人担起,不要遗祸亲族。
想到此,他起身到书柜边,从最内侧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锁,揭开盖,里面是一个小瓷瓶,七根胡须。
七根胡须是他这一生所犯的七桩错,他一根根拈起那七根胡须,一桩桩回想当年情景,不由得又笑起来。回味罢,才叹着气,用汗巾将它们包好,揣在怀中。而后,他展开一方白锦,另取了一支笔,饱蘸了墨,在上面写下一句话:对外只说病死。
写完,搁下笔,他拿起那个瓷瓶,里面是鸩酒,已经存了多年。他拔开瓶塞,一股刺鼻之气冲出,幸好未干。
这时,书房外传来妻子和仆妇说笑的声音,杜周嘴角一扯,最后又笑了笑,一仰脖,饮下了鸩酒。
司马迁没有想到,身任中书令,还有一处便宜,可以查看大臣秘奏。
许多秘奏是大臣背着史官呈报给天子,因此司马迁原来无从知晓。现在所有奏书都由他掌管,其中有些便是秘奏。天子行事阔达,并不避忌,这些秘奏都收藏在御书房中,不曾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