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呜咽(第21/22页)

行刑官说:“你是什么人?”

宋柯平静地说:“我是凌初八的丈夫。”

行刑官的目光在宋柯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眼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他擦了擦眼睛,对宋柯说:“去吧,要快点,只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

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把所有人的泪水都熏出来了。

只有宋柯没有流泪,他来到跪在那里反绑着双手的凌初八面前,坐了下来,把画夹放在两腿上,开始给凌初八画像。凌初八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宋柯一眼。宋柯十分平静,他一笔一笔地在画纸上涂抹着,轻轻地说:“初八,你为什么要下蛊杀人。”

凌初八的呼吸粗重起来。

宋柯知道,她是在呼吸自己身上的腥臭气味,他也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女这样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了。

凌初八轻轻地说:“为了你,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了活下去顶多在树上下蛊。你是画师,如果没有人找你给死人画像,你会多么的难过;你说你是男人,你不想让我养活你,可没有人找你画像,你怎么能够赚到钱,怎么能够体现你男人的尊严!”

宋柯平静地说:“初八,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

凌初八还是低着头:“我还想对你说一句,宋画师,我一生中唯一的心肝哥,我在三癞子把那条土狗弄死的那个晚上,就进入了画店的阁楼里,给你下了蛊。我活着,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死,你也会死。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对不起,我的心肝哥——”

宋柯无语。

他不到二十分钟就画完了凌初八的画像。

宋柯站了起来,在暮冬的阳光之雨中离开了凌初八,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凌初八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对侩子手说:“来吧!”

眼睛里一直淌着泪水的侩子手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凌初八的跟前,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侩子手大吼了一声,手起刀落,一片血光,凌初八的人头滚落在地……

25

宋柯回到了唐镇。他把自己关在了画店里。唐镇人在准备着过年,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个年关天气都十分晴朗,晴朗的天气和温暖的阳光几乎和宋柯无关。宋柯一直紧闭着门扉,躺在画店阁楼的眠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从县城回来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了,连拿画笔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眠床上,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四肢却无法动弹,肚子里有响动,似乎有无数条青蛇在游走。当他刚刚得知凌初八用蛊术杀人的消息时,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现在,他已经彻底平静了。一切都会在该到来的时候到来,这是他的宿命。

大年三十的前夜。宋柯孤寂地躺在眠床上,怀里抱着凌初八的画像。

阁楼里没有灯火,自从他从县城回来后,他就没有点灯。

他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鬼魂出现,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仿佛都已经远去,床底下再没有传来怪异的声音。对此,宋柯十分失望。不过,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在死后去找那个叫苏醒的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某个春天的夜晚,突然闻到他身上出现的腥臭味,其实,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他逃离上海,逃离苏腥的腥臭味……

是的,宋柯听到了一种召唤。

那是由很多笑声组成的召唤,从遥远的森林里传来,从开满鲜花的山谷里传来,从清澈的溪流中传来……宋柯在黑暗中露出了笑脸,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是那么的平静,不像想像中痛苦……

那个晚上,三癞子第一次穿上新鞋。

那是宋柯给他买的新布鞋。

三癞子心里明白,新鞋是宋柯买给他的,唐镇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他穿着那双新鞋睡去。

三癞子醒来时,浑身冷汗,他梦见宋柯死了。

三癞子爬了起来,跳下神坛,出了土地庙的门,朝镇街上狂奔而去。

三癞子站在画店的门口,大声喊着宋柯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撞开了门,摸上了阁楼。他用火石点亮了油灯。宋柯躺着眠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的肚子鼓起来,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胸前那幅凌初八的画像竟然没有脸,只是凌乱的头发,每一根头发都似一条弯曲的小蛇,凌乱的头发上,有一朵野菊花。

三癞子走到他面前,哽咽地说:“宋画师,是我害了你呀,是我把保护你的狗杀死了——”

三癞子说这话的时候,画店外面站着一个修长的白色人影。

……

宋柯死了。

没有人给他敲丧鼓。

也没有人给他画张遗像。

甚至没有人给他买一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