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呜咽(第13/22页)

宋柯开始给郑朝中画像。

郑朝中的眼珠突兀,嘴巴张开着,里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本来清癯的脸发糕般肿胀。宋柯在给郑朝中画像的过程中,总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这种疼痛缓缓地蔓延到全身,直到他画完郑朝中的遗像,他连捏画笔的手指头也疼痛了。郑朝中仿佛有一口气没有吐出来,等宋柯画完他的遗像后,郑朝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嘴巴缓缓合上了。

郑朝中在场的家人都目瞪口呆。

宋柯画完就站了起来,把盖在郑朝中身上的白麻布拉了起来,遮住了郑朝中的头脸。

然后,宋柯默默地收拾好作画的工具,就要离开。

画像中的郑朝中用一种悲悯而又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郑家的人看着郑朝中的遗像,仿佛郑朝中还活在人间,都禁不住大哭起来。宋柯走出了郑家的大门,他看到很多人拿着挽联前来,也许这些人都受过郑朝中的恩泽。宋柯还没有走到画店,有穿着孝衣的人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人是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

他把用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塞在了宋柯的手上,宋柯知道,那是银元。郑雨山感动地对他说:“宋画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一定笑纳!你给我父亲的像画得是太好了,我们会把父亲的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宋柯把那白布包着的银元塞进了口袋里,只对郑朝中的儿子说了三个字:“你节哀!”

他的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宋柯的情绪十分不妙,他回到画店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气。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状是一样的,宋柯感觉到了唐镇的险恶,这是宋柯来到唐镇后第一次如此深入骨髓地感觉到了险恶。宋柯知道,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们非正常的死亡中,隐藏着许多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疑和唐镇人的安全有关。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是宋柯考虑的,那应该是游长水镇长考虑的问题。

游长水在宋柯离开后带着猪牯走进了郑家,他让猪牯把一匹白布做的挽联交给了郑朝中的家人后,就在郑雨山的引领下,来到了郑朝中的遗体前,鞠了三个恭。游长水瞄了一眼郑朝中在白色的盖尸布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悚然心惊,因为郑朝中的头被遮尸布盖着,他不知道郑朝中的头脸是不是像朱贵生那样狰狞。郑朝中的儿子没有像朱福宝那样人一死就带游长水去察看,但是他感觉他们的死状是一样的。

游长水把郑朝雨山叫到了一间房间里,神情凝重地问:“令堂走时有什么迹象吗?”

郑雨山说:“没有什么迹象,他走时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祥。”

游长水沉吟道:“喔,原来如此。郑老先生仙逝,是我们唐镇巨大的损失呀!我很沉痛,得知他老人家的死讯,我钻心的痛呀!多么好的一个老先生,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呀,你要节哀,丧事一定办得隆重,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支持!”

郑雨山含着泪说:“游镇长的厚爱和关心我没齿难忘,我代表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郑雨山其实知道父亲死得蹊跷,但是他很多事情不能对游长水说,父亲死前和他有过交待,他从小和父亲学医,对父亲的话奉为圣旨,从不违抗。郑朝中就在他被游长水叫去看完朱贵生的尸体回到家后,把郑雨山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长叹了一声说:“我今天不应该去的呀——”郑雨山说:“父亲,你这是怎么啦?”郑朝中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是个郎中,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可今天的话我真的是不该说的,也许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担心的是你们后人会受牵连。”郑雨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在朱家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对父亲说:“父亲,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郑朝中又长叹了一声说:“我不会把我说过什么告诉你,你只要凭着自己的良心行医,我就放心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如果有个什么不测,千万不要去追究我是怎么死的,尽快把我入殓埋了,谁问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你都要对他们说,我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十分安祥;还有,你一定要请宋画师来给我画像,要吩咐家里老小,要尊重人家,不要嫌人家臭,宋画师虽然身体臭,可心肠好,对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资格歧视人家的!记住我说的话了吗?”郑雨生凝重地说:“父亲,我记住了!”

14

入冬后,唐镇和周边的山村都进入了农闲的时节。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在人们心里投下了阴影,因为他们死前都没有什么迹像,莫名其妙就死了,这在唐镇是很少见的,连胡二嫂也总是这样说:“下一个莫名其妙死去的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