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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史迈利说。

但他的访客仍然踌躇不走,仿佛讨赏的人。“您真的记得我,是不是,长官?只是有些迟疑而已,对不对?”

“当然。”

天上有星星,他关门时注意到了。澄亮的星星,被露水吞噬。他打了个寒战,在安恩为数甚多的相本中抽出一本,从中央翻开。这是她的习惯,在她喜欢拍快照的那段期间,她都把底片藏在后面。史迈利挑了一张他俩在费拉角35的照片——安恩穿着泳衣,他则惜肉如金——他把底片拿出来,放进瓦拉狄米尔的那张底片。他清理化学药剂与器材,把照片藏进他那套一九六一年版《牛津英语辞典》的第十册里,在“昨天”(yesterday)的“Y”项下。他打开傅格森的信封,疲倦地看了一眼内容,记住几个打进来的电话,和“汉堡”这个字,就把全部的明细表丢进书桌的抽屉里。明天,他想;明天是另一个谜题。他爬上床,一如往常,无法确定该睡哪一侧。他闭上眼睛,所有的问题立即轰然而至,他早已料到,疯狂、杂沓地轰炸着他。

为什么瓦拉狄米尔不找赫克特?他已问过上百遍。为什么老人把伊斯特哈斯,别名赫克特,比拟成“城里的银行,一下雨就要收走你的伞”?

告诉麦斯,是有关睡魔的事。

打电话给她?火速穿上衣服,赶到她身边,像个秘密情人,天亮时偷偷溜走?

太迟了。她已经有伴了。

突然之间,他极度渴望着她。他无法忍受没有她的空间,他企盼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身体,听她恳求着他,说他是她惟一的真爱,她最好的爱人,她不要别人,永远。“女人是无法无天的,乔治。”她有一次对他说,那时他们躺着,享受难得的平静。“那我算什么?”他问,她回答说:“我的法律。”“那海顿是什么?”他问。她笑着说:“我的无政府状态。”

他又看见那张小小的照片,洗好的照片,就像那个小个子的陌生人,在他逐渐沉没的记忆里。一个小个子男人,一道庞大阴影。他记得伟林描述的那个在汉堡渡轮上的小个子,随风扬起如犄角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睛。将军,他思绪混乱地想着,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来了吗?

或许。一切都是或许。

汉堡,他想,迅速地起床,披上晨袍。回到安恩的书桌,开始仔细研究瓦拉狄米尔的电话账单明细,那是某位邮局职员用工整的笔迹所缮写的。拿出一张纸,他开始摘要写下日期与注记。

事实:在九月初,瓦拉狄米尔接到巴黎来信,并将之移出米凯尔的掌握。

事实:大约在相同的日期,瓦拉狄米尔很罕见地打了花费极高的长途电话到汉堡,由总机转接,可能是为了便于日后申请费用。

事实:三天之后,八号,又有一次,瓦拉狄米尔接到一个汉堡打来的对方付费电话,费用是两英镑八,来电号码、通话长度、时间,都在明细上,来电号码与瓦拉狄米尔三天前打的那个电话号码相同。

汉堡,史迈利再度思索,他的心思又飘向照片上的那个小鬼头。对方付费的电话热线持续不断,直到三天前;九个电话,总金额为二十一英镑,所有的电话都是从汉堡打给瓦拉狄米尔。但是,到底是谁打给他?从汉堡?谁?

突然之间,他记起来了。

在旅馆房间里的朦胧身影,那个笼罩小鬼头的巨大阴影,就是瓦拉狄米尔自己。他看见他俩并肩站着,都穿着黑色外套,巨人与侏儒。那间有着背景音乐与格子花纹壁纸的低级旅馆,就在希思罗机场附近,这两个外表极不相称的男人,飞到这里进行会谈。那是史迈利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他的职业身份在他耳中轰然粉碎。麦斯,我们需要你。麦斯,给我们一个机会。

史迈利拿起电话,拨了汉堡的电话号码,听见另一端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只说了“喂”,非常轻柔的德文,接着就是一片沉寂。

“我想找狄特·法斯班德先生。”史迈利说,随口杜撰了一个名字。德文是史迈利的第二语言,有时甚至是他的第一语言。

“这里没有法斯班德。”同一个声音略微停顿之后冷淡地说,仿佛讲电话的人一面在与其他人商量着什么事。史迈利隐约听见背景里的音乐声。

“我是列伯。”史迈利不为所动,“我有紧急的事要找法斯班德先生。我是他的合伙人。”

又是一阵延宕。

“不可能。”一阵停顿之后,那个声音不客气地说——然后挂掉。

不是私人住宅,史迈利想,立即将他的印象写下来——接电话的人有太多选择。不是办公室,因为有哪一种办公室会播放轻柔的背景音乐,而且在星期六午夜还上班的?旅馆?有可能,但如果是旅馆,无论规模大小,一定会将他的电话转到接待柜台,而且多少都会以礼相待。餐厅?太鬼鬼祟祟,太戒备了——而且,他们一接到电话,不也一定会先报出名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