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的传说(第3/4页)
“当然,你们马上会说我是在做梦;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压根儿没有做梦的那种明显特点。一切都是非常合乎逻辑的。起初,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是醒着,便做了一系列的试验,结果立刻证明我真的是醒着。说起来,当一个人做梦并在梦里怀疑他正在做梦时,这种怀疑实际上已证实了自身的正确,而且这个睡觉的人几乎立即就惊醒了。因此,诺瓦利斯[6]说得对:‘当我们梦见自己在做梦时,我们就快醒了。’假如我产生了像我所描绘的那种幻觉,而并不怀疑它是个梦,那么它倒完全可能是个梦;可是,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我也怀疑它是个梦,并对它做了试验,因此,我不得不将它归入别的特殊现象。”
坦普尔顿博士说:“这一点,我不能肯定你是错的。不过说下去吧。你起身下山进城去了。”
“我起身了,”贝德洛伊用一种深深惊诧的目光注视着博士,接着说:“像你说的那样我起身朝城里走去。一路上,我遇见了一大群民众,他们拥挤着穿过一条条大街,朝一个方向涌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疯狂的激动,猛然问,我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所驱使,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强烈的兴趣,我好像觉得自己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但又不太明白这角色究竟是什么。然而,面对着包围我的人群,我感受到了一种深刻仇恨。我从他们中间退了出来,旋即经过一条迂曲的小路进了城。城里到处骚乱迭起,争战激烈。一伙身穿半印度半欧洲式外衣的男人,在几个身着英式制服的绅十的指挥下,正同一群暴民吵得不可开交。我加入了人少的一方,从一位倒下的军官身上取下武器装备自己,我准也不认识就同那些残暴的亡命之徒打斗起来,我们一下就被众多的暴民击败了,被迫退到一个土耳其式的凉亭里掩蔽起米。我们设栅防守,暂时脱离了险境。从凉亭顶部的一个小窗口,我看见黑压压的疯狂激动的人群,正在包围和袭击一座悬垂在江上的华丽的宫殿。突然,从宫殿高处的窗户里,只见一个模样柔弱的人,用一根由他侍从的头巾做成的绳子吊着降了下来。一条船就在他身边,他乘船逃到江对岸去了。
“接着,一种新东西又攫住了我的心。我匆匆对伙伴斩钉截铁地说了几句,成功地说服了几个人服从我的命令,于是我们从凉亭里拼命地突围出去。我们一头了冲进了包围凉亭的人群中。开始,面对我们的突围,他们猝不及防,连忙后退。接着,又重整旗鼓,疯狂反扑,然后又撤退。这期间,我们也被赶得远离凉亭,困在两旁是高大的悬垂式房屋的狭促街巷里,钻进那太阳终年照射不到的壁凹中,一个个狼狈不堪。暴民们对我们发起猛攻,枪声大作,箭如雨下,我们一下就被击溃了。那些流矢可非同一般,有些像马来人的转动短剑,是模仿爬行的蛇身做的。又长又黑,带有浸了毒液的芒刺。突然一支毒箭射中了我的右太阳穴。我晃了晃身子倒了下来。蓦地,致命的疼痛攫住了我,我挣扎着、喘息着,死了。”
我笑着说:“我猜你大概不会一口咬定,你全部的冒险经历不是一场梦了吧?你不准备坚持说你现在死了吧?”
当我说这些话时,我当然期待贝德洛伊会说几句俏皮话来解嘲。不料令我吃惊的是,他竟吞吞吐吐、抖抖嗦嗦,脸色白得吓人,半晌不说一句话。我看着坦普尔顿。他直挺着腰板,肃然危坐在椅子里——牙齿震颤作声,眼睛瞪得像是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一般。“说下去!”他终于粗嘎着嗓门对贝德洛伊说。
“有好一阵,”后者接着说:“我只感到一片黑暗,只觉得一片虚无,只有对死亡的意识。最后,我的整个灵魂似乎遭到了猝然而猛烈的一击,仿佛是电流穿过一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富有弹性而又明亮的感觉。这明亮不是我见到的,而是感觉到的。眨眼间,我似乎从地上升起来了。但我没有形体,没有可见可闻、可触可知的存在。人群早已离去,骚乱已经停止。城里也比较安静了。在我的下面躺着我的尸体,右太阳穴上中了枝箭,整个头部肿得老大,严重受伤。但是这一切都是我感觉到的——不是见到的。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甚至那具尸体似乎也与我无关。我没有意识可言,但似乎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飘飘浮浮地飞出了那座城市,折回那条我先头经由它进城的弯弯小路。当我回到山中峡谷,在我先前遇见鬣狗的地方,我又经历了一次电击般的震动,它使我对重量、意志以及实质的感觉统统都恢复了。我又成了原来的那个我,匆匆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可是过去的事仍旧那么真实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哪怕是瞬时片刻,我也不会再强迫自己将它作为一个梦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