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5页)

他从新兵那里得知,富家子弟缴三百美元就可以回家,免服兵役。高尔文气炸了。他心痛如绞,感到极度虚弱,一个晚上睡不上几分钟。可他必须前进,继续前进。在一场战斗中,他受伤倒在死尸堆里沉沉睡去,心里犹然在想着那些富家子弟。叛军当晚来死尸堆里东翻西戳发现了他,把他拖出来关进了里士满利比监狱。被捕的二等兵统统释放,因为他们职低位卑,可高尔文是少尉,就因为这个,他被关押了四个月。对于被俘的那段记忆,高尔文仿佛一直在酣睡和做梦,只留下了一点点模糊的声音。

本杰明·高尔文被释放后回到了波士顿,州政府让他退伍了,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为他和团里的其他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折叠好破破烂烂的军旗,交给了州长。当初的一千人马,到现在只有两百个人活下来了。高尔文想不通人们为什么要打仗,这和他们的理想相去甚远。奴隶得到了解放,可敌人依然故我——没有受到惩罚。高尔文不懂政治,可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奴隶,黑人在南方都不会有安宁日子过。他也懂得了那些不曾为这场战争战斗过的人所不懂得的:敌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们根本就没有投降;而且,敌人从来就不是只有南方人,根本不是。

高尔文感觉到他现在的言论是市民们无法理解的。他们甚至听都不愿意听。只有接受过炮火洗礼的战友们,才能够理解他。在波士顿,高尔文开始跟他们一块去旅行。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就像是他们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一伙掉队兵。可是这些老兵,其中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和家庭,感慨说他们真应该死在战场上——至少可以为他们的妻子挣到一份抚恤金。他们弄钱,追欢买笑,酗酒,自杀。他们已然忘记了去监视敌人,就跟其他人一样瞎了眼睛。

高尔文开始发觉走在街上时有人在紧紧跟踪他。他会突然止步转身,他的大眼睛里透露出可怕的神情,可敌人总是会及时躲到街角后面或者混进人群中。撒旦疯了我很高兴……

晚上睡觉前,他总是不忘在枕头底下塞一把斧子。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暴雨,雷电交加,他惊醒过来后用步枪指着妻子,说她是叛军派来的间谍,然后他穿着全副军装冒雨站在院子里,来回巡逻了好几个钟头。还有一些时候,他会把妻子锁在房子里,站在门口当警卫,说有人想要抓她。她不得不替人浆洗衣服还债,逼着他去看病。医生说他患了“神经性循环衰竭”——受战争影响造成的心跳过快。她极力说服他加入士兵援助所,她从其他退伍军人的妻子那里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还听说它有助于照料有困难的退伍兵。本杰明·高尔文在援助所听到了格林的布道,当时他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线光亮。

格林谈到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一个叫做但丁的人。他以前也当过兵,后来他那座城市里的党派起了大内讧,而他成了受害者遭到了放逐,流亡国外度过余生,所以他有了机会去纠正人类所犯的错误。他见证了生者与死者所承受的难以置信的命运安排!地狱里的血不是随便流淌的,上帝以其慈爱所造的刑罚是精准的,每一个人都得着了他该当承受的惩罚。每一种报应法则何其完美,格林牧师称之为刑罚,与这尘世的男男女女们所犯下的每一桩罪一一匹配,直到那末日审判来临!

高尔文体会得到但丁是多么愤怒,当他看到这城里的人、他的朋友、他的仇敌,只晓得物质和肉体、享乐和金钱,全然见不到紧跟其后的审判。在格林牧师每周一次的布道会上,本杰明·高尔文都听得无比认真,一字不落;这些布道就留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听完布道走出礼拜堂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又高了一点儿。

其他的退伍兵似乎也爱听这些布道,不过他感觉他们不像他那样有透彻的理解。一个午后,讲道已经结束,高尔文正在溜达的时候瞧见了格林牧师,无意中听到他说,坎布里奇的朗费罗先生正在加紧完成他的《神曲》英文译稿,这本书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出版。

朗费罗。朗费罗在潜心翻译《神曲》。太好了。高尔文找到了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的大楼,他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渴望但丁本人在等着他。他取下帽子,闭上眼睛,无比虔诚地走进去。

“来应聘的?”没有回音。“很好,很好。请填写表格。没有比给菲尔兹先生干活更舒心的了。这人是个天才,一个保护所有作家的天使。”说话的人是这家公司的财务。

高尔文睁着大大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接过纸和笔,把嘴巴里时刻都在咀嚼的纸片用舌头从这边的腮帮搅到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