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御衣黄(第8/14页)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为来换取三世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柔弱胆怯——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原来,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时间便拿了一个荷包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这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了,低声:"多谢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谢。”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都写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来,我便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那边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时候天上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色。那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在人世享尽荣华富贵。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便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乱“。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难过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和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人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是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了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进身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却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吗?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静的花圃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消无声息的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的已经入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独自长夜而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

“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酒在青砖上从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的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的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从颊上长划而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

“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