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一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天色忽然变了,明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这时竟陡然下起了小雪。

沈长离也在看她的家。

这里是个静谧安稳的小院,每一处地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着生活气息。

她像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散到哪里,都可以安安稳稳生存下来。

有一瞬,他竟有些怔忪了。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白茸离开了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才是那个给她带来灾厄的源头。

原本,这里也应是他的家,有他和孩子的一份子。

白茸搭放在篱笆上的纤细手指在慢慢收紧,身体也开始紧绷,像是一张已经暗中拉满的弓。

她的剑被收在了袖中,随时可以出鞘。她对沈长离没有胜算,但是如今也不是他可以随意强迫带走的了。只是,这是下下之策,她不愿意再在这里闹出太大的动静打扰山民的平静日子。

做好最坏的准备后。

白茸心里像是过了海,镜子一样平静,适才那一点点波澜也消除了。

可是,沈长离没有跨过这一道界限。

他只是这样安静站在篱笆前,神情晦莫不明。

雪越下越大。

风吹过来时,白茸嗅到了一点熟悉的伽楠香,混在浓重的麝香里,甚至,她隐约嗅到了一点,从前没有闻到过的桫椤叶的味道。

她怀孕意外流产之后,沈长离再也没用过熏香了,她嗅着风儿送过来的浓重的香味,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她没想到,沈长离竟然没有强行进来她的院子,没有带兵士来毁掉她的家。

沈长离唇色略微泛着白,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也消瘦了许多。或许因为已经久不再握剑,瞧着竟不似剑修的手。

两人的手都落在篱笆上,隔着一段距离,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

高挑,披着鹤氅的男人背脊微弯,吞下了几声没有压下去的咳嗽。他先开口,声音微哑:“这么多年,你可否已经找到了仙莨草线索?”

她离开太久,已经久到,沈青溯长大。

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的时候,她说过,要去给溯溯寻找解寒毒的药。

静默了许久。

“已经早早寻到了。”白茸说,“只是。”

“——我不愿再与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

他话音止住。

空气似乎都停住了流动。

“因为,我一旦想起,他是你的孩子。”白茸说,“体内流着你一半的血——”

她声音不大,音色清润,却宛如击金碎玉。

一声声,击碎了一切。

因为。

她一想起这件事情。

想起那孩子的父亲,亲手造下过的罪孽。

想起那孩子体内,流淌着他一半的血液。

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反感和厌恶。

控制不住她的恨意啊。

所以,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去找仙莨草,怎么可能还会去主动给他送药呢?

那毒,不是沈长离该得的报应吗?

报应在他的子孙后代上。

风雪越浓,隔着一道篱笆,白茸可以清晰看到落在他厚重的玄色鹤氅上的积雪,他是匆匆出来的,没有带发冠,也没有束发,一头墨黑的发就这样披散在肩上。

眼睛也乌黑,像是两丸玉石,衬得面容更似没有血色的白,不似活人。

像是一只清艳的鬼。

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性格向来柔软,包容,不记仇,不与人结怨。

良久后。

他嘶声说:“他不像我……”

“他很像沈桓玉。”

而且,沈青溯喜欢亲近的,一贯是她。

白茸可以把他当成,是她和从前心爱的男人的孩子。

或者,也可以把他当成爱人的替身。

他可以完美扮演她从前的恋人。

这一句,是他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把尊严完全扔掉,只是试着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来挽回她。

这或许,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机会了,

寒风呼啸,雪迷人眼。

冰冷彻骨。

他分明没有情丝,可是如今,内心涌出来的巨大的,山呼海啸一般的情绪,几乎要如潮水一样把他吞没。

他没说话,又是一阵低咳。

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涌。再挪开手时,满掌已经都是血迹。

白茸回了院子。

她打理完药田后,又喂完了自己养的小鸡。天太冷,她回屋后,燃了炉子,简简单单用了清粥小菜作午膳,打扫完屋子后,给自己煨了一壶茶。这茶叶也是山民自己采摘晒干送她的,说不上名字,更说不上名贵,但是自有一股清香。

雪下的很大,石头爹上山来找戚大夫时,意外在篱笆外撞见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这男人气度非凡不似普通人,只是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戚大夫园子外,脸色白得不像人,简直像鬼。石头爹瞅他一眼,就觉得心中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