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中)
他们坐上车,驶离松花江,一路的积雪,一路的白。直至进入中央大街,红红黄黄的俄式建筑出来,才增添了几分生气。一连下了几日的雪,好容易放晴,行商的人都出来了,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谭碧想买点特产,随回信寄给苏青瑶,便叫于锦铭停车。于锦铭刹住车,问,他是一起去,还是在车上等。谭碧说不用等,让他先回旅店,自己可以搭公共汽车。于锦铭又问:“真不用?”谭碧道:“真不用,我还会跟你客气?”于锦铭听后笑笑,目送谭碧离去。
他重新发动汽车,驶入傅家甸,停在十六道街尽头的新世界饭店。
那是一幢向两面延伸的鹅黄色大楼,楼上插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小旗。正面镶嵌一扇圆拱形玻璃,玻璃下是高高的拱门。
进到大厅,两个乌发白肤大鼻头的犹太人在大理石圆柱旁,叽叽咕咕说着话。于锦铭有意放慢脚步,经过二人,听见他们在讨论下周是否要乘飞机离开哈尔滨,局势日益紧张,万一苏联驻军和中国的军队起了摩擦……于锦铭掠过他们,往四楼去。
到客房门口,于锦铭拿钥匙开门,进去,解开皮袍扔到沙发靠背。
一旁摆收音机的小圆桌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先没有的。
他瞧见,抽出便条,里头仅寥寥两行字:
苏宗泉、张寿篯将抵哈市,请予以接应。
留函自毁。勿失密。
正看着,门外冷不丁响起脚步声。于锦铭转头,同时将纸条折成四折。脚步声渐近,谈笑声也靠了过来,吵吵嚷嚷的全是英文,应是隔壁行商的美国佬携女伴归来。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去,屋内重回寂静。
于锦铭松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纸条,走到窗边。四扇并排的大窗,两侧褐色的丝绒窗帘框住玻璃外连绵的雪光,似是一幅以白为名的画作。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从裤兜摸出打火机,点燃便条。一簇细长的火光朝上伸展,快烧到手指,他甩甩手,丢出窗户,叫灰烬随风而去。
折回来,坐到沙发,于锦铭摸出一支烟点上。他两指捏着香烟,深深吸一口,继而弓起腰,手肘支着膝盖,缓缓吐出。
灰白的烟升到雪白的窗户,屋子里静得简直要浮出个静字。
他指甲盖弹弹烟灰,又吸几口,继而夹着烟,长臂一伸,拧开收音机。
无线电接收到异国的电台,正播放一首俄文歌曲,手风琴与口琴响得统一。于锦铭背靠沙发,跟着女歌手轻柔的嗓音哼起来,同时在心里将一种母语翻译为另一种。
歌里唱的是:
“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花朵,雾在河上飘过;
喀秋莎站在岸上、陡峭的岸上,开始唱歌。
她唱得是草原的雄鹰,她唱得是心爱的人儿……”
伴着悠扬的旋律,他从内兜取出一块用手心盘得油亮的怀表。银质的外壳因曾被坠机的烈火炙烤而变形,底部凹进去一块,导致卡扣难以合拢。他拨开盖子,表芯坏了一直没修,指针蒙着薄灰,永远停在了十六年前。在银盖内侧,贴着一张核桃大小的合照,合照上两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隐约能瞧出是一男一女,并肩在雪地。
于锦铭对着那小小的椭圆,尝试回想那个人的样貌——矮个子,很瘦,瓷白的皮肤透着抑郁的淡青。是短发还是长发?他记不清,且当是长发吧。长发拢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杏眼,尖下巴,好似一把装在黑漆描金妆奁里的象牙扇。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长这样。
他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有时早起刮胡子,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凸出来的颧骨,锥子似的,像是能戳死人。白人老得快,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同样容易显老。但在相片里、在过去里,谁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一支歌曲快到尾声。
它唱: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于锦铭由衷地笑了。
赤红的烟头迫近,他灭掉火星,合起怀表,起身去卧房拿纸笔,要给师娘写一封信,告诉她很快暴风雪就要来了,要多多注意。卧室窗帘紧闭,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纸笔。里头还塞着一封张学铭寄来的信,信封压着一个文件袋,是昨天带去给谭碧的那个。被撕开的封口处露出资料的一角,于锦铭坐在床头,久久凝视着上头的贺常君三字。
他知道,再过几十年,等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会有许多关乎新中国的见闻要与他聊。
收音机仍在响,一首歌唱罢了,换作另一首。
隔几重木板,萨克斯与钢琴抖着肩膀跳起恰恰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银嗓子姚莉在这使人头晕的旋律里,滑溜溜地唱:“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谭碧挤在大罗新寰球百货店,周遭亦是看不尽的玫瑰红:广告单,包装纸,圣诞老人的棉袄,商场中央枞树上挂着的红袜,被冻红的小孩的脸蛋与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