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二章 春帆楼下晚涛哀

怕她眼睛哭肿,徐志怀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折回来,顺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苏青瑶靠着软枕,啜饮几口,又取过毛巾敷在眼睛上。徐志怀侧身坐在床边等。两两对坐,谁也不说话,只听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多像在落雨。

不多时,毛巾温冷,苏青瑶暂且将它搭在床头柜。

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徐志怀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沈从之究竟和你聊什么了吧。”他放下手,问。

苏青瑶低着脸,顿了顿,抬头。

她看向他道:“他给我看了你大学时的相片,里头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沈先生说是你的挚友。”

“沈从之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调嘴弄舌的。”徐志怀明显哑了下,而后颇不自然地问:“就这样,还有吗?”

“还讲了张先生帮你张罗相亲的事。”苏青瑶补充。“说你那段时间见了很多姑娘,险些要跟其中的一个订婚,幸好他及时打电话来,骂醒了你。”

徐志怀垂眸苦笑一声,没说话。

钨丝灯泡下,睫羽覆盖了眼帘,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似夏夜观雨,雨丝成帘挂在屋檐。

苏青瑶看着他,百般滋味沉在心头,因为他,也因为自己。

她肩膀稍微前倾,指尖有一丝颤动地抚上他的面庞,唤:“志怀。”

徐志怀反握住苏青瑶的手。

“讲起来很麻烦,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四指朝内摸,扣在掌心。“要听吗?”

苏青瑶点头。

“我怕我话太多。”

在他看来,话太多也不够男人。

“不会,”苏青瑶道。“我想听你说。”

徐志怀听闻,眉间的纹路细微地向上牵动,应是在思考要从何说起。好在此次的相顾无言仅片刻,他松下手臂,交握的双手横在两人间,两个人也只有这一拳的距离。他缓声开口:“率典是我……最好的兄弟。”像倒抽一口冷气,徐志怀握她的手,忽而有一点紧。但不过一瞬的工夫,他放松,话口也随之松弛下来。

他从和周率典相遇开始说,告诉她,他们是在上海备考时认识的,因为他,他才认识了沈从之,等到考中交大,张文景才加入进来。四人是舍友,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他们也和其它的青年一样,响应五四号召——集会、游行,办报刊,发传单,排演文明戏,组织罢工,手挽手蹲拘留所……周率典是他们中最积极的那个,但凡遇到集会,就会去帮忙举旗。而他跟他的关系最为要好,所以常去帮忙,也曾与他无数次彻夜长谈民主、自由、革命、新中国等诸如此类的事物。

但……

“但在我看来,这种热闹不过表象。”徐志怀道。“当游行队伍散去,中国依旧是那个中国。一切都没改变。”

苏青瑶听着,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重新讲起来,简直像在拍厚棉被的灰。那些陈旧的字句在灯下飞扬,呛得人喉咙发痒。徐志怀咽一咽嗓子,继续说。三言两语,时间拨回到民国十四年。那年春天,上海学子组织示威游行,抗议日商枪杀中国劳工。周率典执意要去,他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他冷笑着诅咒他快去死,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他真死了,被英租界捕头射杀,横尸街头。

而他只草草在医院看了一眼,之后也没去送葬。

因为——逃避。

对她、对周率典,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畏惧自己所拥有的情感。

徐志怀停住,没再说下去。

他抬头,侧一侧身子,朝内坐了些,双眸也因此曝露在灯光下。眼尾下垂,眼珠靠上,黑镜子似的瞳仁。苏青瑶与他对视,在里头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她舌苔发苦,急迫地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不论说什么宽慰的话,都会显得像空言。呐喊过后是彷徨,他们都曾深切体验过。因此她端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将握他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你从前一定很怪我。”徐志怀忽说。

两人离得那样近,吐息随着话音,湿了眼下那一小块肌肤,似落泪而无泪。

苏青瑶屏息,摁住心门发抖的小铃,不叫自己三十来岁了,还哭了又哭。

她眼眸微微睁大,应一声“嗯”,又低眉,苦笑道:“你也恨过我。”

“不,不完全是恨。”他说着,垂下肩,额头因此挪近。“更多的是……慌。”

苏青瑶视线最上端晃出淡灰色的虚影,像是他的额发。

她的心突突往上跳,抬眸,抿唇笑道:“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还是会的,只是比较少。”徐志怀说,声音像进水的唱片。“从之说的不假,我那段时间的确见了很多人,想要尽快再婚,以此证明我是对的,我的人生还行驶在正轨上,我还是一个社会意义上,成功的男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