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蓦然回首 (一)

翌日有早课,苏青瑶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便先睡下。

徐志怀拿着沈从之的来信,去到书房,开灯,钨丝灯泡照亮手中的信纸,墨迹微微反光。

他戴上眼镜,坐到桌前读信。

霜月吾友:

别来无恙。

日前接承云来书,信中言道,于家长子于锦城因中统清算已被提请离职。承云与于锦城同在一处办公,见其祸及门庭,身处险境,难免心生惴惴,言辞间多有忧惧之意。今战乱将起,党派争锋。吾一介书生,恐祸及自身,累及家人,使子女蒙难。遂欲南下,偕独女远赴香江,暂寻避世之所。兹定于下周三启程,料周五可达维多利亚港。

另,承云之事,盼勿传于外人。若多口生非,恐反生祸端。

苍天不佑,惟以盼平安为愿。

从之 敬上

十一月七日

看罢,徐志怀拉开抽屉,取出一盒装烟草的铁罐,用镊子夹出些许烟叶,铺在在金属托盘,碾碎了,塞进红褐色的短烟斗。又去拿火柴盒。细长的木棍,伶仃如芭蕾舞女郎。他靠在座椅,划亮,引燃烟草,在唇间画出一个猩红的圆点,似指甲盖大的血钻,止不住闪烁。木质香蔓延到舌苔,微苦,他翘起腿,不紧不慢地抽。

哔剥声里,袅娜地升起青烟,朦胧的灰白,恍如稀疏的雪帘,遮盖在眼前。

恍惚间,徐志怀想起一个雪夜,是在贵州,他曾在那里见过于锦铭一面。

那是民国三十年,隆冬。

徐志怀受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的邀请,乘飞机前往贵州参加“献机”活动。负责接待的是空军的后勤兵,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等在机场。他们护送徐志怀去酒店休息,到第二天上午,又接他去新建的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参观了一圈。

晚宴安排在第三天夜里,规模不大,往来的不是商界的熟人,就是军部的长官。

徐志怀脱下大衣与宽檐帽,交给佣仆。大衣里是标准的戗驳领黑西装、马甲、白衬衣、一条暗红色深蓝蜂窝格的领带。他步入宴厅,与诸位政要一一寒暄,如此绕了一小圈,走到了宴厅的东南角。那儿竖着一块画屏,屏后格外喧嚣。

徐志怀绕开屏风,才发现后头摆着几张大靠背的皮沙发,坐满了穿紫貂的名媛太太,她们与几名穿军服的空军飞行员聊天,铃铛一样在笑。

其中有一位飞行员,身材尤为高挑瘦削。

他背对徐志怀,双手挽在背后,频频点头,附和着别人的话题。

电灯照耀下,那人的发丝泛出近似蜜糖的色泽。徐志怀瞧见,觉得眼熟,又一下想不起因何觉得熟悉。

正当此时,徐志怀身旁负责接引的地勤兵喊了一声:“于队。”话音方落,那人回过头来。徐志怀见了,一下蹙起眉。

姓于的少爷兵,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徐志怀暗自在心里嗤笑一声,觑起眼。

他不知道他会在,如果他知道,他不会来。

于锦铭见到徐志怀,眉头动了动,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遇上。

负责接待的地勤兵自然不知上海的旧事,见徐志怀神情微妙,误以为他是不认识眼前人,才一时尴尬,便热心地介绍起于锦铭。

他说,于队是武汉会战的英雄,曾三度坠机,去年因为负伤严重,暂退到昆明的中央航校休养,下半年刚复职。

“好了好了,这讲得也太夸张,”于锦铭笑一笑,主动迎上来,朝对面人伸出手,欠身道。“徐老板,欢迎。”

徐志怀象征性地浅握一下,道:“于队长。”

待他握完了,垂下胳膊,于锦铭才将自己的手收回。

他转头,笑眯眯地交代起自己身边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小梁,别杵在这里,还不快带贵客落座。”

“是!”那姓梁的年轻人行了个军礼,与地勤兵一起,将他引到安排好的座位。

这类筹款的场合过于官派,再高声的宣讲也显得沉闷,好在裹脚布没缠太长,便到了募捐环节,钱捐了,宴饮也就开始朝尾声进发。

不多时,酒喝尽,宾客陆续辞别。徐志怀也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叫来那名负责陪同的士兵,让他把车开出来。对方却说,雪开始下大了,道路湿滑,车不敢开快,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堵在前门,得等等再走,除非是从后门出,后门人少。徐志怀说后门就后门,不打紧。那名后勤点头,快步离开。

徐志怀也穿上大衣,手拿呢帽,往后门方向走。

他推门,正撞见一个高瘦的轮廓躲在这里抽烟。

宴厅金色的灯光自门缝泄出,勉强照出他木刻似的半张脸,以及军装领子上的两粒三角形。

巧的很,又是于锦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