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

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

继母知趣地离开,留下父女二人。

苏青瑶侧身坐下,望向眼前的老人——她的父亲,一时无言。

“你怎么来了?”苏荣明道。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碰巧遇见阿姨,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苏青瑶垂下眼,轻声说。“她说你病了……怎么样?”

“人老了不中用,没办法的事,要死谁也拦不住。”顶悲凉的一句。

“你多保重身体。”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问女儿:“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刚回,没多久。”苏青瑶淡淡道。“从昆明回来的,路上回了一趟老家。”

苏荣明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

“老宅那边,人都走光了吧。”

“嗯,”苏青瑶颔首。

他见之长叹:“这仗一打,什么都乱套了。”说着,眼里隐约有泪。

见父亲这样,苏青瑶心里不大好过,缓了缓口气道:“都过去了。”

苏荣明盯着她,摇两下头。

片刻的寂静后,他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清华的刘教授引荐我去香港大学任教,已经下了聘书。”苏青瑶说。“九月前会到那边去。”

苏荣明听闻,又是一声长叹。

“蛮好的,”他合上眼,似是倦了。

苏青瑶便知趣地起身:“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前,拧开把手。

这时,身后传来那个传来苍老的声音,同她说:“路上小心点,你一个女儿家。”

苏青瑶听到这句话,一时愣在原地。

她当然怨他,理由太多:他对她的父爱,不及对儿子的五分之一。他跟风炒股票,败光家产,就想把她嫁给徐志怀,哪怕她的成绩完全够得上国内任何一所女子大学。后来徐志怀给的彩礼钱,他也全收走了,一分没给她,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给她雇……所以嫁给徐志怀的那四年,在杭州,她很少给他写信,也几乎不回上海见他。

苏青瑶有时午夜梦回,会想,要是当年他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或是给她一笔妆奁钱,带去杭州,她的未来是否会大不一样?但这不可能发生,当时的苏荣明绝不会那么做,就像不管重来多少次,苏青瑶都必定会接过谭碧递来的那把钥匙。

十几年过去了,她走了,又回来了。而他老了、病了、快死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他现在会对她有些许的愧疚吗?

苏青瑶扶着门框,想着,百感交集。

但她早已经过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岁数,只转身,轻轻地说:“好,我知道的。”

临别,继母拿了一篮水果,给苏青瑶,叫她带回去吃。苏青瑶谢过,掏出今天还未来得及兑换的稿费,递给继母,然后让她抄一份徐志怀先前寄信来的地址。

“我之后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一笔钱,直到父亲走……你们欠志怀的钱,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还上。”苏青瑶说。“他是好心,但这样伸手拿外人的钱,很不好。”

继母觉得她说得在理,点头答应。

离开那栋逼仄的民房,苏青瑶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天昏昏地降下来,远近皆是橙黄。她手里拿着纸条,折叠齐整的边缘有如小刀,割着手心。突然,她心一横,想把这东西撕个稀巴烂,扔到垃圾桶里,再也不去看。但真摊开手,她又狠不下这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