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于是她转身离去

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昏迷七天,打了三次强心针,才救了回来。

他问苏青瑶,是不是喝了生水,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这么一提,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喝了一路的长江水。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医生听闻,摇头叹息,又问苏青瑶,她的亲人住在哪里,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

苏青瑶听闻此言,坐在病床上,许久不言语……

“小姐,您……擦擦泪。”医生说着,取来一块毛巾,递到她跟前。

我哭了吗?苏青瑶抬手摸去,竟满脸是泪。

她接过毛巾,埋下头,紧紧地捂住面庞。

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俗语云:“病来如山倒”。

苏青瑶静养两周,才痊愈。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付清住院费。

做完这一切,苏青瑶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

一日,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

和其它高校一样,抗战爆发后,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迁移到了成都。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加上典当的财产,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于是,她从早思量到晚,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最终心一横,便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华西坝,拜访金女大校长,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

再次见到吴校长,苏青瑶百感交集。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吴校长听着,泪涟涟,她攥紧苏青瑶的手,道:“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许久过去,两人勉强止住泪花。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吴校长点头答应。

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

不几日,陈教授回信,也很长,言辞恳切。

他在信中说:既然要读研究生,就非顶尖大学、顶尖学者不读。自己有一位至交,名胡光炜,任职国立中央大学。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陈三立,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朱自清、闻一多、王力、罗常培、刘文典,都在那里。她若是去了,一定能学到真学问。做诗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怕困苦,切勿半途而废。

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泪如泉涌。

于是南下,先到桂林,又到南宁,历经艰险,抵达凭祥县。出镇南关时,她两脚的水泡溃烂,难以行走,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骑着它,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青山黄土,碧云白日,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出关后不知所踪,一时百感交集。

离开镇南关,她先到越南同登,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故而畅行无阻。抵达河内后,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她买票上车,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他们席地而坐,或是坐在行李上,唱歌、谈天、打扑克。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放下包袱,坐到角落。

火车吭哧吭哧地开。

它爬过群山,越过江流,伴着声声猿猴虎啸,发出悠长的汽笛。突然间,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轰隆隆——”,乌云密布,降下热腾腾的雨,落到泥土地,激起一阵白烟。再一眨眼,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乱七八糟地落。青年们在雨中,尽情地歌唱,他们唱四季歌,唱长城谣,唱流亡三部曲,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越唱越多,越来越大声。

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一首歌接着一首,火车拖着云雾,驶入云南。

昆明的天空,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来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人还活着,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抵达昆明后,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不久后,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给孩子们上学。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好在,刻苦是有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