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三)
“电机工程系的徐同学,没认错吧,”苏荣明开口,叫回了徐志怀的目光。“你这学期逃了我不少课。”
徐志怀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垂着脑袋,胡乱应:“啊……嗯,是,我是。”
苏荣明两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进屋,拖拉着语调问:“徐同学——礼拜天过来,有什么事?
“苏先生,”徐志怀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荣明身后,“我想看一下……试卷。”
“哦,是对我的评分有疑义。”
“没……”
苏荣明冷笑一声,教训起徐志怀:“电机工程系的徐霜月同学,入学考试第四名,去年期末也是位列第八,今年被我教成了不及格,看来是鄙人才疏学浅,不配教你了!”
徐志怀低着头,不敢说话。
见他不回嘴,苏荣明自觉得了势。他挺直腰板,继续说:“年轻人要收一收傲气,别以为考了几次第一,就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诸如此类的逆耳“忠言”不断往外冒,徐志怀站在他跟前,左耳进右耳出。
好容易听完训话,苏荣明松口同意回校后给他看卷子,徐志怀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出门、下楼,给自行车开锁。正弯腰,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又似是鸟叫。徐志怀仰头望去。只见四方的木窗内,探出一个小脑袋,她乌黑的长辫子一直垂到窗框,两只蝴蝶结随风轻舞。
是刚才开门的那个女孩。
大约是阁楼太暗,她才开了窗。
她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台,一低头,也瞧见了徐志怀。
女孩先是一愣,继而鼓起嘴,使劲瞪他一眼,猛然拉上窗子。
难道是在气自己说她笨?徐志怀腹诽,跨上自行车。哎,现在的小孩子也太记仇了。
然而,徐志怀与苏荣明教授的孽缘并未止于此。一年后,上海各高校几十名学子因为游行反对孙传芳被捕,徐志怀与周率典也在其中。此事很快惊动各校的校监,后来,出面帮忙保释的教师里,就有苏荣明教授。
出狱后,周率典是越挫越勇,很快振作起来。他联系学联,希望能联合工人,尽快组织第二次示威。他总是高声同其余三人说:“现在学生的力量是被小看了的!如若广州国民政府能除掉军阀,统一南北,那将会是中国站起来的第一步!”
徐志怀听后,却发出一声嗤笑。
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怀疑。
手握重兵的北伐军解决不了的事,几百个学生又能做什么?
那些鼓舞着学生用血肉去堵上枪炮的文章,在背后摇笔杆子的人,难道会在斗争时,冲上前,用心口堵住第一颗子弹?
就算青年人甘愿为理想而死,为中国的未来付出生命,又真的能换来什么黎明?
看看周围吧,民国八年与光绪二十四年究竟有何不同,不过是留着辫子抽鸦片,换成剪了辫子抽鸦片。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最多会成为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中,那些围观者们的谈资。
徐志怀想着,心口涌上一种极深的冷意
于是,在那此后,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也会继续从前的宣传活动,但更多时间,用在了闭门学习上。到大三的上半学期,他在一位来上海行商的同宗的伯父的介绍下,开始跟着一位镇海的前辈学做纺纱生意,也是在那时候,他有幸认识了虞伯。
徐志怀的这些想法,周率典全都能理解。
可比起他的顾虑,他更想让他明白,国家、民族的存亡问题,已是迫在眉睫,一旦灾难来临,没人能在这场巨变中独善其身。自古不乏舍身取义者,如若因为革命会流血,就放弃革命,人人只想着要怎样活,而不敢直面如何死,那么华夏千百年的文明,才会真正的迎来死亡。
他曾试着将这些话讲给徐志怀听,告诉他,他这样选择,的确有他的道理。但不论他怎么去尝试沟通,得到的似乎都只有傻、错、蠢、没必要、没意思、放聪明点、早日清醒……
两人的矛盾爆发在民国十四年的五月三十日晚,那天下午,为反对日本纱厂私自枪杀本国工人,几千人在南京路进行游行,遭到老闸捕房驱赶,巡捕当场拘捕一百多人。上海市民得知此事,群情激奋,当即围住老闸捕房,进行抗议,不料巡捕房捕头下令开枪,当场枪杀十三人。
周率典得知此事后,计划带领学社的社员参与第二天的抗议。沈从之不赞同,觉得太危险。英国巡捕房在上海街头架起机关枪,随意扫射,杀了三个过路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在周率典的劝说下,他愿意尊重他的想法,并打算跟着一起去,这样彼此有个照应。张文景认为周率典是个成年人了,他做这件事,是他的自由,他祝福他成功,转头帮他们这支示威队伍提前联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