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红尘飞雪(二)

大年初一,照惯例,开门要放炮仗。

天还未亮,徐志怀便听门缝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三四双皮鞋踩着地板,砰砰响。他蹙眉,撇下盖在额头的湿毛巾,翻了个身。又听一声快活的“走!”,脚步声逐渐远去,紧跟着,公寓楼下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噼啪作响。徐志怀强撑着病体,坐起,披一件钴蓝色睡袍,下床,拿热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继而找出一个不锈钢小盒,从棕瓶的阿司匹林药片,吃到铝盖的抨抗。

服完药,他坐到窗边的扶手椅,给自己量体温。孩子们的笑声推着硝烟涌上四楼,徐志怀看了眼玻璃窗,见窗外烟雾缭绕,不禁庆幸自己现在什么都闻不到,反倒少了一件烦心事。一面想,一面去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花旗银行的贷款合同,戴上眼镜,坐回扶手椅,仔细翻看起来。

抵达汉口后,徐志怀第一要紧的事,是去港口的政府办事处,查询自己去年十月从上海发往汉口的那两艘渡轮。办事处的人查询了货轮号,却说,这两艘船,一艘还未抵达汉口,一艘遭遇日军轰炸,确认沉船。

徐志怀听闻,失神许久……这两艘渡轮上不仅有贵重机械,还有愿意跟从工厂迁往武汉的数十名熟练工……

好在小阿七帮忙寄出的财物走的陆运,平安抵达。徐志怀签收后,从个人账户上支了一大笔钱,再根据员工合同上的地址,给每位遇难员工的家属寄去一笔抚恤金。然后就是不停地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出发前,徐志怀买了美亚保险公司的财产险,一家业务横跨太平洋的美国企业。但可能是像他这样因日军轰炸遭受损失的中国企业家太多,电话那头始终拖拖拉拉,不肯理赔。至于先前给过保证的国民政府,坦然表示国库里的钱都变成了子弹,用在了战场上,对他的损失只能深表遗憾。

没办法,徐志怀只好向汇丰银行贷款,打算先筹集资金,再走走关系,看能否绕开日本人停在太平洋上的军舰,向美国订购新的器械。

大抵是劳累过度,还未来得及走完贷款手续,徐志怀就病倒了。

合同读到第三页,忽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多出一两声绵长的呜咽。这座租界内的联排公寓毗邻长江,临近九点,码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远远的汽笛声与近处的鞭炮声相呼应,徐志怀坐在窗边,头疼欲裂。他瞧一眼挂钟,取下温度计,一看,快到四十摄氏度,仍在发烧。

徐志怀放下合同,闭眼,靠着椅背打盹。

不知过去多久,鞭炮燃尽,留下满地碎纸屑,红红的,似是谁不幸遭遇了枪击,留下一滩还在冒着热气的鲜血。

世间重归安宁,暖炉毕毕剥剥地烧着,烤得人意志醺醺然。徐志怀侧身,背对窗户,神思逐渐模糊。恍惚间,他听到门缝里传出一声刻意的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再抬头看,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黑褐色木门,上半截镶嵌着透亮的西洋玻璃。黄昏时分,太阳已没入西山,踮起脚朝屋内望,依旧是黑影重重,不见人影。

徐志怀隐约知晓是进到了梦中,可又不愿承认,便放任自己沉沦。他看看手脚,都小了一大截,再摸摸头,短发还未覆到额前,刺猬似的悬在半空,约有两指长,身上是一件浅灰的夏布长衫,倒映出门外香樟树浓密的枝叶,正随着一阵热风,左右摇摆。

“少奶奶,你决不能答应!那几亩田本来就是少爷的,少爷走了,也得归小少爷,哪有被他们分了的道理!七叔公摆明了是在欺负你!”是吴妈的声音,他记得。

“算了,你少说两句。”屋内传来另一个低柔的声音,是他的母亲。“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还能与他们斗?”

“不是我说,少奶奶呀!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少爷考虑。”吴妈嗓门大了些。“他们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您拦着我,我早就拆了他们的房门,闹他个鸡犬不宁!”

“小点声,小点声……”

正说着,妇人似是察觉到伫立在门外的徐志怀,望向门关,顿住了话音。

徐志怀见状,敲两下门,进屋。他穿过鹅黄的门帘,瞧见雕花的拔步床上,坐着一位身着藏蓝色杭绸大袄的妇人,正微笑着望着自己。这便是他的母亲。妇人身旁,站着一位高且胖的女人,是年轻时的吴妈。徐母清一清嗓子,冲吴妈递了个眼神。吴妈会意,朝徐志怀稍稍福身,快步离开。

待门合拢,传来一声细微的咯吱声,徐母方才转回头,问儿子:“小顽,今日放课怎么这样早?

“夫子说什么武汉起义,革命党人光复杭州,又说接下来几天宁波可能会很乱,就叫我们早点回家,过几天再去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