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四)

回到四大队驻地,高以民请管理员帮忙,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单人宿舍,又让妻子拿一床被褥,给苏青瑶用。高太太点头,进储物间,刚要搬,一双胳膊突然横过来,将被褥接了过去。她仰头一瞧,原来是于锦铭。

“师娘,我来吧。”他说。

高太太看着于锦铭古怪的神情,一愣,又随即察觉出端倪。

“锦铭,那位苏小姐,与你是什么关系?”她挤着眼睛问。“女朋友?”

“称不上……”于锦铭苦笑。“五六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而且真讲起来,师娘您是要骂我的。”

“吁,不就是谈朋友。想当年你高队为了娶我,跟我爹、我大伯二伯在祠堂里动手,险些砸了太爷的牌位。你还能闹得比他凶?”女人推了下于锦铭的后背。“行了,赶紧送她回房间吧,我就不跟去煞风景了。”

于锦铭颔首,抱起被子走到厅堂。苏青瑶望向他身后的高太太,见她没有同去的意思,便与高氏夫妇轻声道别。

两人去到宿舍,推门,灰尘冷不然扑到脸上,迷住眼睛。苏青瑶拉起围巾一角,遮住口鼻。于锦铭放下被褥,为她打来一盆温水,往地上洒了点,压住灰尘,接着又去拿扫帚扫地。苏青瑶也不好意思闲着,浸湿抹布,去擦床板。围巾时不时往下掉,她擦几下,就要停下来拉围巾。于锦铭瞧见,问她是不是冷。苏青瑶不答,当没听见。

简单收拾完,于锦铭让苏青瑶先坐。

他出门接一壶冷水,放到屋内的小炉上烧。

旧炉子,旧水壶,随温度的升高,壶嘴呜呜咽咽地叫。

苏青瑶坐在床畔,正用毛巾擦手。于锦铭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他不安地翘起腿,放下,又翘起,又放下,最终两手搁在大腿,垂首紧盯着皲裂的手背。

分明是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但真到跟前,不知怎的,哑口无言了。

彼此默默无言,听愈来愈响的烧水声。

安静许久,苏青瑶率先开口:“真是——好久没见。”

“是啊,”于锦铭想看她,又怕看她,睫毛颤动。“怎么就五年了。”

“果然,你还是去参军了,”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领口的金色三角。“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二十二年。”于锦铭答。“因为常君那件事,我被囚禁了一年,后来经过军事法庭的裁定,被派往陕西……”讲到这里,他停住,实在说不下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忆那两年多屠戮同胞的飞行,简直是太痛苦、太可笑、太荒诞了!

他苦笑,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我在陕西呆了几年,到二十五年,汉爷与杨将军兵谏蒋委员长,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当初不是闹得很大嘛,国共停战什么什么的。东北军失去汉爷,又爆发了一次内斗,慢慢也就散了。加之北平沦陷,我顺势被调职到杭州,编入空军第四大队。哎,其实没什么好说,就是跟着部队四处跑,保卫上海,保卫南京,现在保卫武汉……刚才你见到的高队长,是我们四队的大队长,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

“我听魏宁说,他之前也是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员。”

于锦铭点头:“难怪师娘和魏太太那么熟。”

提及魏太太,他的心猛地一疼。

“说说是过去了五年,可仔细一想,竟然没一点儿感觉。”于锦铭抬起头,刻意地朝她扬起笑脸。“没准人就是这样,到了一个岁数,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况且,我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人,就更……所以,真没什么好讲。”

换作五年前,于锦铭绝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许多,以致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竟会感到陌生。

苏青瑶听后,没出声。

于锦铭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攥紧,掌心满是汗。

先前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句句话,此时变成了一阵阵的怕。

他不奢求她爱他,关于这件事,于锦铭早就想明白,且下定决心了。他爱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情感,与她无关。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人从不欺骗自己的内心。

可他好怕自己变得惹她讨厌,怕她介怀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怕两人往后永远都是这样,没话可讲了……

“怎么屋里还戴围巾,是不是冷?”说着,于锦铭起身就要去烧火盆。

“没、没,不用了,我不冷。”苏青瑶急忙阻拦。

于锦铭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心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自己要再装傻,当没听见,未免显得太别扭,便在一阵迟疑后,摘下围巾,露出那一头凌乱不堪的短发。她垂下头,不愿接触对方的眼神。而面前的于锦铭看到她这副模样,惊诧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