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上)
开战那日是个大晴天,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
苏青瑶意外地起了个大早,没等程女士的孙子来叫,或是日军放炮,便从睡梦中醒来。她望向窗外,天仍黑着,如同平静无波的小谭,漂浮着静止不动的云彩。
简单的洗漱后,她穿上厚实的青布旧棉袍,戴一条青冥色的绒线围巾与一双晴山蓝的手套,卸了锁,推门而出,正撞上一阵斜斜的北风。寒风拂面,吹乱了鬓边细软的碎发,也无声地搅动起头顶这幽深的潭水。苏青瑶将碎发抚到耳后,见天与地交接的极远处,微微闪动着猩红的火光,火光之中,又飘出几缕轻烟,紧跟着,一两声沉闷的炮响传来,“轰隆——轰隆——”,近似暴雨前的雷声,太过含糊,总令人疑心是自己神志不清。
正当她预备走近些,看看火光的真假,头顶冷不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这下所有人都醒了,边穿衣服,边进防空洞。总务处的陈主任点燃煤油灯,放到中间,教生物的邬教授掏出跑警报时往怀里揣的三个冷馒头与两个水煮蛋,掰开分了出去。大家围聚在微弱的灯光边,听着屋外忽远忽近投弹声,谈起这几日的任务:
西康路离金女大最近,整条路都要插上白底红圈红十字的界旗,以此划分安全区。
把美国大使馆送来的那一面最大的美国国旗铺到草坪上,警告日机。
让妇女儿童率先进入安全区,尤其是婴幼儿和花季少女,其次是年迈的女性,遣返所有男性难民,指引他们去金陵大学避难。
登记难民情况,一天两次施粥,维持秩序。
想办法搞来更多的粮食,并运进学校。
……
低微的话音时不时被轰炸声打断,但他们总能抓住轰炸的间隙,快速续上。就这样,随着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交谈声,众人一件件分配好工作。
等解除警报响,苏青瑶爬出防空洞,天光大亮,带着病色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校园。环顾四周,苍白的日光下,看不见交火的硝烟,唯有越来越清晰的爆鸣声在远方闪烁。听上海电台消息,日军宣称三日内将攻入南京。再不能拖延,苏青瑶往怀里揣了半块馒头,别上十字袖标,携着旗帜,骑上自行车,往西康路去。
然而不等她到西康路,从城外涌入城内的百姓便将她堵在半途。
大约有几千人,偕老带幼,背着、拎着、扛着灰扑扑的包袱,填满了汉口路的每一寸缝隙。数不清有多少张泥黄色的脸在眼前摇晃,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飞出来,吵着、闹着、哭着、骂着,往里面挤。后头的往前面一挤,前面的就往地上倒,海浪击打礁石般,一层连着一层,声浪一时间盖过了迫击炮轰击城门的炸裂声。
一些孩子牵不住大人的手,扑通趴在地上,就要被后来人踏死。
苏青瑶心惊,也顾不上插旗,急忙推着自行车挤到路边的电线杆,然后扶着杆子,费力地踩上自行车的后座,挥舞旗帜。
“不要挤!不要挤!大家排好队,让妇女儿童先走,前面就是金女大!”她大喊。“男人从两侧离开,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不要占道!不要占道!学校只收女人小孩!不要浪费时间!”
不知喊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紧密人潮才有所松动。苏青瑶紧紧搂着电线杆,跳下自行车,预备继续逆流而上,去西康路插旗。
这时,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爷爷挤到苏青瑶身边,右手牵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他问:“我和我孙女一起去学校,行不?孩子小。”苏青瑶说:“孩子可以进,大人不确定。”他又说:“我儿当兵去了,儿媳被鬼子抓走了,屋里东西也被抢光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俩,也不行?”
苏青瑶抿唇,脸白着,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金女大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她们必须优先保护妇女儿童,甚至连一些年老的妇女都无力庇佑,只能劝说婆婆们留下儿媳,母亲们留下女儿,她们最容易被日军盯上。如果爷孙必须待在一起,他或许可以去其它难民所撞撞运气,像西门子洋行,金陵大学神学院,鼓楼医院旁边的陆军学校……
老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说,好吧,我回家去,人老了,进学校也活不了多久,白白浪费粮食,倒不如死在家里,安安心心的。你们是读书的好心人,要好好照顾桂香,她被日本兵欺负了,就在谷仓里,好几天不说话。
苏青瑶听闻,心酸到窒息。
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咬紧牙关,帮老人从人群中寻来一名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恳请他们互通彼此的姓名与住址,然后将女孩托付给这位年轻的母亲,让她帮忙带入金女大。
女孩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攥着爷爷的手,猛地哭了。那母亲怀中的婴孩也跟着大哭。哇哇的哭声是一朵人潮内小小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