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临水(下)

苏青瑶进屋,走到床畔坐下,晃了晃徐志怀的胳膊。

“志怀,”她唤,“志怀?”

徐志怀闻声似醒,眯着眼辨了她许久,才看出是苏青瑶,倏忽一笑。

“你怎么来了,”他叹息般问,“下这么大雨。”

“谭小姐遣人叫我来接你回家去。”苏青瑶说着,扶他坐起来。“还能走吗?”

徐志怀点头,扶着床架子起身,朝外走。苏青瑶怕他跌跤,一路挽着他的胳膊。

谭碧跟在其后,一路送两位贵客到大门,又叫小厮撑大伞送他们上车,自己双手抱臂,站在檐下。

临别,谭碧突然调皮地开了句玩笑。

她隔着不绝的雨帘同她说:“苏小姐,上回见面,你着白,我着黑,今日你穿蓝,我穿红。天意冥冥,看来你我真是登对。”

苏青瑶摸摸滴水的绒线衫,浅笑道:“谭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喝茶。”

谭碧笑着应一声好,继而高高抬起手臂,与她挥手作别。

折腾回家,已是凌晨两点。

苏青瑶脱掉湿透了的线衫,交给小阿七,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送上去,又叫吴妈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房躺下,让厨娘赶紧烧姜茶,还有叮咛女佣给送他们回来的司机赏钱。

她上楼,进到屋里。

徐志怀靠着枕头恹恹道:“头疼。”

吴妈已经帮忙脱了外衣与鞋袜,苏青瑶走过去,接着拆领带与衬衣。徐志怀张开双臂,任由她摆布,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苏青瑶被他看得发毛,正惴惴不安,疑心他要突然变脸时,小阿七端来热水。

苏青瑶松口气,急忙接过水盆,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丈夫。

徐志怀接过,拿在手里,提不起力气去擦。

苏青瑶拿回手巾,坐到床边帮他擦脸,嘴上说:“已经在烧姜茶了,等下就送上来,祛一祛湿气。”

“还气我?”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臂,使了很大力。

“没。”

他无奈道:“就为两本书发那么大脾气。”

“志怀,我不想提了。”苏青瑶把毛巾扔进搪瓷盆。“你先躺着,我去换衣服。”

徐志怀定神瞧了她一会儿,终究无奈地松开手。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进浴室擦洗换衣,不再想徐志怀举措的弦外之音。待她换上睡裙折回来,徐志怀似已然睡下,顶灯熄了,床头还亮着一盏琉璃小灯,晕黄的暖光下,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茶。

苏青瑶缓步到床头,拧灭微弱的光晕,摸黑爬上床,背对他睡下。

深夜里,雨声哗啦啦流淌,几近将她的手脚浇凉。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响,男人的手臂横过来,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丈夫,”徐志怀声音低哑。

这话问到点子上,苏青瑶心突突跳,嘴里柔柔吐出一句:“志怀,你醉了……”

男人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掌心来回抚摸着她的小腹,紧接着,他借着醉意,掰过她的脸,吻上去。

苦涩的酒气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他脱掉她的睡裙,身子靠过来,两臂压在她的颈侧,交错的竹影那般,与她纠缠在一起。

黑暗里,她眼前只一道虚影轻晃,伴随无休止的暴雨声,一种耳鸣感压制住了她。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受,既不情愿也不反感。非要说,就像是在淋雨,浑身因他冷淡的亲吻与抚摸湿透了。薄薄的细汗自肌肤下蒸出来,顷刻间又开始冷却,又寒又潮,肌肤上好似浮动着苍白色的雾霭。

她眼神晃动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想:真怪,哪有人白天扔了她珍藏的东西,夜里还能涎着脸睡她的?

落了一夜雨,天亮仍未止息。

应是昨夜淋雨的缘故,苏青瑶一觉睡醒,竟额头滚烫,发烧了。打电话请租界内的西洋医生上门查看,幸而没出大事,仅开了些药片,并叮嘱注意休息。徐志怀心有亏欠,特意留在家陪她几日,闲暇时给她读《上海画报》。苏青瑶病得浑身乏力,因而待他态度和软许多,男人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不再闹性子。

恰逢那一期《上海画报》刊登了胡适之的“悼念志摩”,上一篇恰巧是张恨水连载小说《天上人间》的第八回 ,连在一起看,颇有点可悲的搞笑。

“难怪你订的《新月》本月休刊,合着大诗人飞机失事了。”徐志怀是个天生务实主义者,一贯鄙夷新月派那帮人不阴不阳的感伤腔调。

他话一出口,略略担心起会惹苏青瑶不高兴,因为徐志摩那套风花雪月极讨小姑娘欢心。她才因丢杂志的事闹过脾气,万一又要为个叽叽歪歪的诗人同他吵嘴,真是得不偿失。

故而徐志怀连忙尴尬地补充:“他有几首诗写得还不错。”